“嘟！” “嘟！嘟！呜！” 黄沙远上白云间，亿股妖气洇丘山。 一道悠远的骨笛声就这样飘散于荒州北漠深处的数万里漫卷沙尘中。 “狐三娘！” 一座宛如断崖的高大沙丘，一个有牛犊大小的三足蛤蟆从崖底处，蹦跳虚空中，跑到了上头来。 那口吐人言的蛤蟆妖是个雄的，相貌极其丑陋，满背长着幼童拳头大小的肉疙瘩，而那背上的无数疙瘩就像一只只闭起来的鬼眼模样，其中逸散出的气息，极容易勾引起不同生命心底里埋藏在最深处的隐秘欲望。 他又张口道：“八百年不见，你怎么学起人类吹奏这些嫌人玩意儿来？” 高丘之上，有一位外形酷似少女的生灵正在吹响莹白骨笛。 那根骨笛材质，不似兽骨。 狐三娘没有理睬蛤蟆妖怪，笛声如泣似诉。 音乐是流动的建筑，狐妖的情绪被塑造成了风沙的零散形状。 那里面填充的，或许是她下意识中的妖族未来。 不知时辰几何。 少女样貌的雌性狐妖吹奏完了一首很长的曲子。 “三娘你别说，荒州这么多妖怪里，老蛤蟆我觉得数你最像人。” 三足蛤蟆带着些讨好道。 狐三娘冲他翻了个自带娇媚的白眼儿，嗔道：“你才像人呢！你全家都像人！” “三娘你别气，你别气！” 蛤蟆急得在沙丘上又蹦了两下，三足上的九根脚趾陷在沙子里，留下十八个痕迹。 “老蛤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刚才吹得好听极了，虽然我这当妖的不太懂乐理，可就感觉三娘你和人类一样善于演奏，这笛声……” “嗯……很有感情。” 丑陋蛤蟆妖嘴里却吐出了一个“感情”的词。 “哼，不愧真身是引泪欲蛤蟆』的老妖精，你这家伙倒是晓得‘感情’为何物的”，狐三娘娇哼道。 “所以老娘这数千年来，荒州各路妖王之中，虽你是名列前茅的丑陋，可与我尚能聊上几句，不像别的蠢物，任凭修炼了千年万年，脑子里还是只装着‘食’‘色’两件事。” 蛤蟆妖听到狐妖夸奖自己，又高兴地原地起跳。 “三娘手中这根骨笛也甚漂亮”，他更顺势恭维道，“不过远不及你美丽万一”。 嗯？众看官，这当真是蛤蟆妖，而不是狗妖？挺会舔的啊。 不过，蛤蟆妖的舌头也很厉害就是了…… “咯咯咯～” 雌狐妖被这话逗得花枝乱颤，柔弱无骨的身形似水波澜，一浪一浪。 雄蛤蟆看得真想冲上去和她抱对。 “不怪身上长了那么多只眼睛，倒是不瞎的。” 笑罢，狐三娘软声道。 “说起这支骨笛啊，还是两百年前有个人类男子闯入了我的地盘，被手下小妖擒住呈至当面，本想随意打杀，烹作一碗羹肴咽下。” “孰料他见到本座后，张口第一句话，竟说是为了我才闯的妖穴，这下老娘倒是纳罕了，询问他区区凡人是在何处见过本座，好不要脸说是为我而来此犯险。” “老蛤蟆，你猜那人类是如何回答三娘的？” 她向以挑拨不同生物之欲望作为攻击手段的三足蛤蟆问道。 “他肯定要编造一个荒诞同时充满迷幻性的不确定说辞，越似是而非越好，愈能引起三娘的好奇对那人就愈有利。” 蛤蟆妖怪则脱口而出道。 “噫！” 狐三娘瞪大了柔媚眼眸看着毫无人形的他。 “老蛤蟆，我确是要对你另眼相看待哩！” 再听到狐妖的赞溢之词，蛤蟆妖却是高兴不起来了，他只感觉自己看中的肉在不知情时被臭虫子叮了一口，有种难以言表的恶心。 此刻，沙丘上。 真身为引泪欲蛤蟆的盖世妖王，背部的诸多鬼眼，有那么几只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里面饱露着满溢的恶意。 另一位狐族妖王如若未觉，自顾说道：“如你所说，分毫不差”。 “早知道本座两百年前叫你这位‘感情大师’来一趟我的洞府了，看看那出好戏。” “那名人类男子说自己是在梦中见过本座一次，因此魂牵梦萦，却受冥冥中指引无意闯入我那里，还说他原本是想着只停留在外面边缘地带看看，后来是没有忍得住，大意溜了进来，一下子进入到了妖穴深处。” “瞧瞧，梦境，多么美妙的说法，让我也对他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就暂且绕过不杀了。” “之后那男子说自己还是一位荒京里的有名乐师，擅长多种乐器演奏，愿意在我修炼无聊时以音乐陪作消遣，我便让他每三年表演一样东西，他竟生生演了二十种，在本座身边陪伴了六十年光阴。” “而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其实他已经把自己先前所会的乐器都表演过一遍了，所以后面这名人类还自创了几门乐器，那时候倒也让我耳目一新，觉得修行之余的生活也不那么无趣了。” “可惜啊，他还是没能满足三娘更多的期待，我好吃好喝的供了他六十年，并亲自为他打通肉身脉轮，用天地灵气给其洗髓伐骨，他却在自己拿不出新才艺的时候，跟我提出他要离开。” “那天，那男人说他只是离开本座一段时间，等去外面学会了更多的花样儿，掌握了更加丰富的乐器类型后，他一定就再来见本座。” “呵。” 狐三娘的眼里有一丝莫名情绪，不过掩藏得极深，连在她旁边的引泪欲蛤蟆没动用神通时也不曾察觉得。 “三娘答应那人类乐师了。” “不过……” “任一个不到百岁的生灵，居然妄图在我们这些动辄活个千年万年的老妖怪面前耍起小聪明，显摆他的那点可笑心思，真是……” “自寻死路啊。” 狐妖的眼神变得纯粹的冷漠，不夹杂半点别的内容。 “所以就在他提出自己要离开的那天，本座应下之后，夜里亲自送他上路了。” “我是让他在极度快乐中离开的。” “也不枉这人来过三娘身边，和那六十年的朝夕相处。” 她朝身体逐渐散发出浓郁恶臭气味的蛤蟆妖王晃了晃那支莹白骨笛。 “此物是那人类乐师留给三娘的最后一件礼物，真是没有浪费六十年的时间里我助他脱胎换骨，从一介人间凡夫一步登天，成就仙人之境，这根骨头别说，还真的不赖。” “他剩下的躯壳，本座洞中小妖们也都吃得很有滋味。” “只是后来本座再吃他们，却尝不出半点他的滋味了。” 狐三娘收了声。 “哇！哇！” “啊！啊！” 三足蛤蟆怪叫数声。 也不知他是为那男乐师的遭遇叫惨还是叫好。 或者是在为自己的“白天鹅”过去被人类染指而鸣不平。 蛤蟆鸣罢。 “三娘，我们回去吧，午初三刻大会就开始了。” 老蛤蟆复道。 狐妖却是蹙眉道：“凭本座说，召开这‘万妖大会’干什么！” “真要引起了天上天』的注意，从‘天上人间’里走出一两位圣人怎么办？我们这些妖王还不被人族修士一锅端了？” 蛤蟆怪连忙出声：“哎，三娘你莫怕，你莫怕！有老蛤蟆在呢，断不会让你出事的哩！” “再说了，我们荒州三十六路妖王齐至，更有狮王和熊王这两位妖族准圣，即便天上天』真遣了一两位人族之圣下凡，料也不能将我们一众怎么样！” “更何况……” 道这位妖王忽而转为心念传音，不再张合蛤蟆口说话。 “这次大会只是个幌子，我们这些妖，都是在为沙子下面那位打掩护呢！” “只要白眉前辈今日能迈出那一步，我妖族便可再添一名真圣修为的巨妖！” “等那时我们结成万妖大阵，新成妖圣的白眉前辈坐镇中央，当下放他人族之圣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吞一双！” “即便破天荒遇个三圣下凡，我们也定能安全逃离，抽身而退。” “咱们里面至多死几个不长眼和腿脚慢的倒霉蛋，但绝伤不了我群妖元气！大事不日可期，妖族局面之扭转全在今朝！” 狐三娘念识中收到如上传音。 她眺望向白云间的黄沙，心底里尽是挥散不去的烦躁之意。 “唉。” 雌狐妖王叹道。 实则她真正担心的，才是这个。 其心里不由念道：“人妖两族已经和平共处两千六百年了，大家至少表面上是平静祥和的呀，但今日荒州群妖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逆着之前人妖两族共同约定下的法规矩度做事吗？” “现今我等众妖偏和日渐强盛的人族对着干嘛？” “当真都不记得旧事前尘了么？！” “当年只是人族阻击外敌元气耗损甚巨，才没腾出手来收拾九州里的妖类们，而这今日之事，岂不是给了他们人类修士重算旧账的一个再好不过的天大借口了吗？” 仰头望天的狐妖显得忧心忡忡。 事实上，不止今日，从收到万妖大会召开的消息起，狐三娘她甚至几度怀疑，这桩事宜是不是他们妖族里出现了人类奸细，借此事在和人族修士联手坑害众妖们？ 她接着想道：“当年九州遭逢大劫，若不是吾等妖族里分成两大派系，其中占近七成的妖族决意联合域外生灵席卷各州，但还有三成的妖，却是决定和人类统一战线，共同对抗外敌。” “其中为首的数个古老种族，真龙、真凤、麒麟、玄龟、灵猴等族群和人类素来关系颇深，并且始终在大劫之中作为人族忠实的战友生死同舟、不离不弃，龙皇、凤皇等几位古妖族长更于退敌后为妖类们说了不少好话，甚至愿意拿他们几族的劫后功劳来为全体妖族抵罪……” “恐怕如今妖类的处境要远为不如现在，谈何人妖两族安宁相处，便早就是一方彻底奴役了另一方罢。” “这‘万妖大会’此回真能结出好果子吃嘛？” 思量至此，狐三娘面容忧色更甚数分。 “唉……” 狐妖复叹一声，看得旁边的蛤蟆老妖真想化作人形抓耳挠腮一番。 只是当蛤蟆想起自己变化的人类模样，旋即麻溜儿打消了想法，那副外表实过于“凶残”，别说让狐三娘瞧，便是任他同族之妖，甚或自己见了，但都觉得实在受不了。 狐三娘自不知老蛤蟆心思，她反复衡量万妖大会之利弊，一时片刻仍得不出确切结论，而距离大会召开亦不多时了，她倒是安慰起自己来了。 现下她只侥幸想着：“但是本座确实又听闻于其余几州，已经有妖这样干过，还瞒过了天上天的众仙家，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私下成圣。” “据妖传言，好似那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灵霄紫金殿内的三方圣尊如今在谋划一桩改天换地的莫大因果事情，无力再关注下界群妖动静，即便些微分散出来的精力，也一直在盯着各处虚空洞天里的妖族旧圣们。” “抑或许……” “这次真是一个万年难遇的良机也说不定。” 雌性妖王终于说服自己——来都来了。 就去参加一下大会罢，能死么？ “咯咯，小蛤蟆，若真有什么意外，你可得好好保护奴家呦！” 狐三娘对成精多年的三足癞疙宝娇滴滴的发了个嗲。 引泪欲蛤蟆背上的无穷鬼眼顿时开启，又闭合。 反复开启，又都闭合。 有百只眼里一同淌出淡黄色液体，莫名气味盈荡在高地沙丘上。 然后。 一层细沙又为高耸沙丘累积起一份高度。 那上头，已经不见二妖踪影。 转瞬。 狐三娘和老蛤蟆出现在一处风暴眼里。 妖王们迈入其中。 行两三步。 眼中所见，别有洞天。 广大风暴中心，却是数千里地荒漠，皆被一层无形结界坚实笼罩着。 那里面并不飘荡一粒细沙。 只是。 有数不清的遮天蔽日的黑色妖烟丛丛。 纷繁到难以计量，复杂至难以形容的腥臭之味铺天盖地。 狐妖和蛤蟆妖腾空往前疾飞。 不多时。 二者已至一处高台。 台子中间，排放着三十六把白骨椅。 不。 是三十六把金骨椅。 那是以七十二位人族金仙高手的尸骸堆砌的椅座，瞧着通体黄金灿灿的。 椅子两侧的扶手初端，赫然是两颗冒着金光不断的人类头骨。 高台后方，正拉起一面五十丈冷白人皮横幅。 上书血淋淋四个鲜红大字。 「萬妖大會」。 每个字的底下，都留着几道粗长红线。 在人皮横幅下方，尚存新鲜血迹未干。 猩红液体里，还传出几丝热气。 想那写字的红墨，是——现杀现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