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初刻。 龙门山上刚灰蒙蒙亮，而昨夜的风雨业已经全歇了。 经受了一夜大雨浇灌，山顶上四下雾茫茫的，能见度相对有限。 问道广场中央矗立的青碧色玉碑上，不时有雾气凝结成晶莹的露珠沿着光滑的碑子表面打滚儿落下。 而在这道百丈高低的荒州少年王者碑的南侧，已摆置着三十四张座椅，分为三排，头一排就三张椅子，但并非是普通椅子，却是三把显示身份地位的“交椅”，九州间的英雄好汉论资排辈之时，也常以坐第几把交椅来体现。 这三把交椅皆是长二尺三寸，宽二尺二寸，高三尺二寸，下部椅足呈交叉状，座椅曲线优美流畅，椅圈弧度柔和自如，制作工艺考究，整体造型端庄凝重，透现出高雅贵重的人文气息。 在中间的那把交椅极显华贵，椅身镶金嵌玉，圆形靠背板上更是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振翅翱翔的九天神凰，气势极为不凡。 而旁边的两把交椅则稍次之，椅身纯以上等沉香木料制成，并无金玉点缀，只是靠背板上的图案有所不同而已，见中间交椅右手的那把椅子靠背上的图案是一头仰天咆哮的吊睛猛虎，左手的交椅靠背上的图案则是一只全身遍布铜钱状斑点的威武豹子。 第二排处，摆放着八张黄花梨木的雕花靠背椅，均长一尺九寸，宽一尺三寸，通高三尺，座面呈长方形，椅子有靠背而无扶手，靠背长方挺直，如同一块石碑，此靠背板由数根板条组合成整个框架结构，其间则镶嵌有刻画精细、图案繁缛的雕版。 在第三排则是二十三张楠木材质的深黑色普通靠背椅，其座面呈平板状，由木条构件出框架，中间以藤面为座芯，腿足则以方形木制作而成，下端向内弧曲，腿足间上端则由券口牙子榫接并连接于座面。 第三排的椅子规格大小与第二排的基本一致，只是其靠背板浑然一体、朴实无华，并无镶嵌第二排椅子特有的那些精美雕版。 而无论是第一排、第二排还是第三排的座椅，都呈现出隐隐以头排当间镶金嵌玉的那把交椅为中心的态势，总计三十四张座椅在问道广场中央的玉碑的南侧围成规则的三层圆弧状。 “铛～铛～铛～” 蓦然龙门山上钟声大作，连响三下。 继而，一道宏大壮阔，洪亮铿锵的声音响起。 声音盘绕于龙门山顶，宛能裂石流云。 “众士子听令！！！” “卯正二刻，问道广场集合，参加跃龙门仪式！” “辰初时分龙门现，尔等正式开始跃龙门！” “过时不候！！！” “将视为士子自动放弃参加本届跃龙门！” “无一例外！！！” 其音贯彻天际，其声回响云霄。 山顶的朦胧雾气也都被震荡得止不住变幻形状。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山上某间屋子里盘坐调息的风月暮霎时睁开眼睛，目中聚神，明亮异常，似乎经过了一些时间的运功行气，他此时已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情况了。 乌小龙则是在“听令”二字传出的时候，身体受刺激般的猛然打了个摆子，遽然睁眼，眸中神采由呆滞迅速转化为灵动，他又抻着双臂在床上展了个懒腰，口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快速起身穿衣。 而叶子灰昨日归山时，于山道上碰见的那位白衣“宋仁兄”，本名叫宋基旺的年轻修士，则是在钟声三响后便立刻打开房门，他右手抓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整个人洋溢着充满自信的笑容向外走出。 那位韩姓青衫修士却是刚好晚了宋基旺一步出门，而他在自己门外看到已经行至中庭的宋基旺，也是面色和气地冲这位实际上境界不如他但其人自以为境界胜出他的宋仁兄作揖行礼。 宋基旺没有回礼，他只面色极为傲然地点点头，也不等韩姓修士同行，其就自顾自地昂首阔步向那名为“育才”亦名“问道”的广场处走去。 至于荒京城喻家的那位少爷，是在召集士子跃龙门的那道声音停下后，他才缓缓打开房门，迈着步子踱出，而他刚一出门，就瞧见王二狗早早地候在门外了。 “主子早起，您晨安！” 王二狗跪在铺满小石子儿的中庭地面上，膝盖本就已然硌得生疼，而他喊出“主子”的时候，头就在往下低了，到了“晨安”二字，他的额头已经被地面的小石子儿挤得有些变形了。 喻十六歪脖注视了王二狗一息时间，瞳孔深处是极度的漠然无聊和索然无味，像王二狗现在的表现，并不能让他产生别的情绪，因为在荒京城八大世家之一的喻家面前，下跪磕头的奴才实在太多太多了。 不久前他喻少的一次无聊消遣，就能令荒州涌现出“百万老奴”，实在是……无趣得很。 “嗯。” 喻十六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他把下巴缩回，将脖子向后仰起活动了两圈，再然后便径直路过跪伏在地的另一人朝问道广场方向走去，也没出声唤王二狗起来。 没有别的意思，喻家少爷只是不想带条狗去参加跃龙门罢了。 问道广场那里等会儿自有身份相当或低他一等甚至数等的人陪在身边，何故要带一条狗同去参加考核呢？ 这岂不是闹笑话？？ 这狗，除了咬人，也可以拿来看家嘛。 而今日他喻十六暂时没有需要王二狗咬人的地方，毕竟待会儿的龙门山上可真的就是各方大佬云集啊，便是已经成仙的「化仙」境界的修行者也要来上数位啊，今儿个可一点儿都没有他区区一个喻家的十六少爷能够去撒野的余地…… 既是如此，喻十六就先留这王二狗在此地给他“看家”吧，虽说这个“家”自他今日走出这间屋子后今生都不会再踏进去一步了。 另一边儿，龙门山钟声初响，屋内的叶子灰就陡然睁眼，做了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翻身而起，竖着耳朵静静聆听那道洪亮有力的声音讲述的内容。 等那铿锵之声停歇。 叶少爷扭了扭脖子，发出嘎巴嘎巴的骨头响声。 其嘴角勾勒出笑意，缓缓吐出两个字音来。 “得令～” 叶子灰出了那间僻静小院，入目的便是好大一片白茫茫，却是昨晚下了一夜雨，山顶上现在潮湿的很，他的鼻孔也都传入一丝清晨的雾汽才特有的味道气息。 蓝衣出门后又向前行了一段路，才开始见到去问道广场上参加跃龙门的士子队伍。 他孤身一人扎进人潮里，又加快脚步从不同人群旁经过，没有哪堆人能让他放缓步伐，他保持几乎恒定的快速的脚步路过一堆又一堆的人，他也不去打量那些人，他以均匀的步调走着他自己的路，没触碰到人海里的任何一个人。 不是他不愿意慢下来和别人同行，他知道自己一个人能走得很快，但一群人才能真正的走到更远。 他当然不是不明白这件事。 他只是现在没有同伴。 现在这座山上没有属于他的那群人。 而那群人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或许，那群人现在也不属于他了。 不，是他不属于那群人了。 叶七是想笑着去参加第二次跃龙门的。 可他走着走着，笑容就变得苦涩了。 第一次，是有六个人的。 第二次，就成一个人了。 而他笑里的苦意一直延续到下个路口才出现改变。 因为他在路口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褐色衣衫的圆脸浓眉的憨厚少年。 “哎这儿！叶哥！俺就知道你住得远，应该走在后头，人还没到广场上去呢，俺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呐。” 少年先是大声叫了一下叶子灰，又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着说道。 叶子灰慢下了脚步，走到那人身前，然后举起右拳轻轻在乌小龙肩头的位置砸了一下。 他浅笑一声，说道：“呵，你这家伙啊……” “行，那我们就一起走吧”，叶子灰开口道。 “好勒，叶哥。” 乌小龙开心的点头，又重重说道：“一起走！” 听到这三个字，蓝衣扭头看着小镇少年，也不说话，也没抬脚走路，像是给愣住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就看他的眼睛肉眼可见的有些泛红，接着也同样坚定地点了点头，出声说道：“一起走”。 二人联袂汇入到人流里。 他们和山上同届考核的修士们一起涌向问道广场那里。 不多时，卯时二刻已至。 到先前那道宏声通知众士子广场集合的时间了。 “铛～铛～铛～” “铛～铛～铛～” 荒州龙门山大钟连敲六下。 那熟悉的洪亮声音亦再次响起。 “时辰到！” “士子集合完毕！” “各方听令！” “开始举行跃龙门仪式！” “预备——奏乐！” “吹号！” 号角声嘹亮，似龙吟狮吼。 “擂鼓！” 击鼓声轰隆，若山崩海啸。 “弹琴！” “鼓瑟！” 琴瑟声和奏，如鹤唳鹿鸣。 “吹笙！” “捻管！ 笙管之音不断，盘旋天际，引来峰头千百飞鸟上下环绕。 “击磬！” “敲铙！” 磬铙之音不衰，回荡于地，惹得山中亿万花草左右折腰。 “乐和！” 一霎间，更有大量丝竹管弦之乐音乍起，合奏出的曲调慷慨激昂，和乐融融。 问道广场上，各种仙音不绝于众人之耳，数十万士子更是统统被摄住心神，皆是表现得感沛难当，激动得几要不能自已。 而叶子灰已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了，可其心神依旧被激荡的汹涌澎拜，情不自禁的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他激动的身体不住颤抖，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一身气血也是沸腾翻涌不止。 直到盏茶功夫后，奏乐声才渐渐止歇。 一首仙曲方终了。 “呼～” 广场上的一众士子们亦方如大梦初醒般，个个儿放松下了心神，从将才那种高度紧张和异常兴奋的情绪当中走出来，但几近是每个参加跃龙门的士子在刚刚那种亢奋状态结束后都几乎不约而同地一起长出了口气。 虽然场上的士子们都是轻轻地喘了口气，没有人刻意重重喘气，可当数十万人同时吐气时，哪怕这口气是极轻极轻的，但众人的吐气声合起来以后，回荡在八九百丈方圆的问道广场上，依旧是一种低沉而巨大的轰鸣了。 这道“众呼”声，同时也是给方才的那首仙曲添加了一个新的音乐终止符。 抑或许，每年诸州跃龙门的开场曲目，只有加上了士子们的一声长叹的这个结尾音符，这首仙曲亦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完整吧。 “力士就位！” 于问道广场北边儿，出现了两名长得燕相豹眼、阔鼻方口、仪容堂堂，头戴一顶黄巾穿着件白底红边儿布坎肩的赤膊精壮汉子，他们在肩膀上扛着一卷非常粗壮又显得很厚重的红色毯子迈着大步伐开始行进。 “踏！” “踏！” “踏！” “踏！” …… 整座广场没有别的杂音，士子们能听到的仅有肃穆的脚步声。 两条壮汉扛着红毯走到广场中央那道玉碑的北侧才停下来，而后他们庄严地站立，就像一对儿石像被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 “铺红毯！” 汉子们双手托起红毯举过头顶，旋转着身子将其大力甩了出去。 一条红艳艳的、似鲜血般的通畅道路从少年王者碑的一侧延伸到问道广场的北端，数百丈外的道路尽头已是没入到山顶的雾气之中了，而所有士子的视线也都追随着那抹红色的蔓延而转动、延长。 数十万少年修士最终皆聚精会神的凝望着广场北边儿的薄雾深处。 “请荒州跃龙门观礼修士入场！” 复闻得，号角声、钟磬声、琴瑟声、笛箫声，一时齐响。 “请山主！！” 薄雾里，那红毯末端现出一道身影，自广场北面徐徐行来。 她从那片云雾中走出，身形倒映在所有人的瞳子里，便如仙女入了凡尘。 地上的红色已是鲜艳浓郁至极了，可依旧比不得那人的一袭红色衣裙。 好一位荒州龙门山之主！瞧那人，端是英武飒爽身姿，婀娜绝色芳华，威风凛凛仪态！ 何等英武飒爽？ 人间绝顶女宗师，胜却男儿是无数。 何等婀娜绝色？ 一袭翩翩红衣裙，倾倒众生又万千。 更是何等威风凛凛？ 有诗赞道： 镇守一州龙门山，成仙只在咫尺间。 青面獠牙遮眉目，荫庇此地逾百年。 她身上的翩翩衣裙无风而自动，却不知吹动了此间多少颗少年人的心？ 或许有的少年人这一眼，便是修道生涯中的万年。 黄灵运看似走得很慢，莲步轻移，而实际倏忽间便就走完了整张红毯，她又路过了百丈高的玉碑，径向碑子南侧的三十四张座椅位置处走去。 然后她随意的挑了把椅子缓缓坐了下去。 黄灵运随意坐下的是摆在三十三张椅子中心的那镶金嵌玉的——头把交椅。 而她坐下来后，玲珑身姿藏在交椅里面，其脸上带着的那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就更为引人注目了，恶鬼额头中间描画着一道红色竖纹的玄妙符号，像极了一只上狭下粗的丑陋眼睛，但仔细瞧又像是一条头顶长着独眼的奇异狰狞怪鱼。 面具上的鬼脸耷拉着眉眼，表情中若蕴藏有无尽的悲泣和哀伤，一对儿红底黑瞳的眼睛里更充斥着无边的忧戚与滔天的凶意，而其眼角贴近鼻翼的两侧还点着两颗白色的小圆珠子，仿佛是鬼怪哭泣的泪水。 那恶鬼还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将其犬牙差互的四根尖锐竖齿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龇牙咧嘴状，似是在凄厉地与谁呐喊咆哮，面目实在太过可怖，可谓狞煞之气十足。 黄灵运脸上戴的那整张面具通体打量去，显得哀戚而凶戾。 故而。 尽管红衣风华绝代，可当她戴着那张鬼脸面具，又坐在这镶金嵌玉的第一把交椅上面时，问道广场上再也没有参加跃龙门的士子敢直视于她——无人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