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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百相见理(1 / 1)

显然,一生磊落诚直的铁君子吴聆对恶念反噬的耐受力远远及不上涉世未深的杨家小毛头…一口苦茶饮下,双眼圆睁三秒,鼎鼎大名的观霞山主便两腿一蹬晕了过去。

  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苦涩辛辣,哪怕体质再怎么逆天,一辈子都在吃清淡口的人突然磕上一枚小辣椒,嘴边多少也得起几颗红疹子。

  索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再睁眼,茶室竹楼已倾塌大半,四方风景尽显破败萧瑟之意。

  时间可以摧毁一切,任何塑造在岁月面前皆是徒劳。若试图从中领悟生命的意义,那么求道者最终能得到的大概也只有“空虚”二字了吧?

  你想嘛,人终归是要死的,万物终归是有尽头的。既然生便是无可抗拒地走向死,那活来活去又能搞出什么说法呢?

  或者说,生命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你之前说它是一种基因检测…”揉着脖子悠悠转醒的吴聆勉强翻起身来,愣愣盯着面前早已化作尘埃散去的茶桌杯盏。

  “没错。”杨御成盘坐在地,微颤抖落肩头枯叶:“但你们给出的解释其实也说得通,这东西确实能测试出一个人的善恶比重。”

  “什么意思?”吴聆懵懂瞧向黄昏天幕。

  “因为赤目上人的后代必然是良善之人。”杨御成摊手道:“意志,思考行为,处事原则…这些看似唯心的东西其实都是刻印在基因序列中的隐藏指令。孩子总会越长越像父母,区别只在于他们遇到问题时所处的情境。”

  “我还是不懂…”吴聆扶额摇头。

  “赤目上人,就是善。”杨御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祂就是女娲伏羲本尊,就是云响万世教化的始祖。你能想象到的一切良善概念,一位值得歌颂的正面事物都来自于祂…很难理解么?”

  “祂认为杀人是恶,所以你就会觉得杀人是恶,因为大家都承袭了祂的思考模式。人类判断好坏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不就是生理主观与所谓的道德标尺么?”他继续解说道:

  “你的生理条件是祂赋予你的,你们文明启始的基石之火也是由祂点亮的。原告是祂被告也是祂,陪审团和判决者都是祂…世间风云不过是一场提线木偶戏,迷者沉沦,察者不语,这就是轮回的真义。”

  “哎…”吴聆长叹一声,好不容易重返青春的俊美面容似乎又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不对啊?既然如此,那为何刚才那杯茶会有这般苦涩呢?”沉默半晌,他忽然察觉到了对方言语中的破绽,抬起头来挑眉问道。

  “因为你心中的恶压过了本能的善。”杨御成微笑道:

  “你的灵魂超越了肉体的束缚,在寻觅真我的过程中逐渐染尽污浊。悟空悟我只是求道一途的基础条件,但自古以来能够踏出这一步的到头来又有几人呢?”

  望着脑袋空空的吴山主,杨御成耸了耸鼻子托起下巴重新思考了好一阵。

  “用人话来说就是…你到叛逆期了。”他挠着脑门无奈补充解释道。

  叛逆期?

  吴聆似乎有点明白了。

  毕竟是养过娃的人。

  孩子是无瑕的,降生时的他们只不过是父母基因序列的结合复制体。但成长这件令人喜忧参半的自然现象其实总是伴随着诸多难解门道,闲话不多说,懂得自然懂。

  我们脆弱的心灵第一次接触悲伤,第一次接触愤怒,第一次接触嫉妒与憎恶…种种外部干扰都会或轻或重地影响思维的排列组合,当这种影响沉淀坚实,便会形成难以动摇的观念。

  我们的身体第一次接触疼痛,第一次接触冷暖困苦,第一次接触来自性的刺激…这些也会使其自行分泌出用来调节平衡的诸多物质,耐受性化作经验,经验又会左右思维。

  渐渐的,我们会开始质疑绝对“正确”的事物,因为它并不能全方位符合我们的需求。

  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那最需要被质疑,甚至是需要被破坏的事物,便是作为最亲密的同类与最高指导者的父母。

  这个时候不多收拾他几顿,孩子再长大点就会去质疑社会和世界了…当然,有的人天生就是恐怖分子,打也没用。

  叛逆期,人人都有。

  有的人长,有的人短。

  杨御成的来得早,吴聆的来得晚。

  就这么简单。

  “那…恶又是什么呢?”吴聆埋头嘟囔道:“恶本身也是其中一头坤道恶兽的血脉意志么?人们在不断流动相处的过程中使两者混合交融…这难道就是人类社会的本质么?”

  “这很重要吗?”杨御成又问出了他的经典定式句:“吴山主,我问你,仅仅只是作为源头驱动力的善恶两极诞生于何处,又被何物所代表…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吴聆严肃回道:“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猫鼠之辈又岂能生出虎子?若我们只是一头畜牲的人型后裔,那就代表着我们永远不可能逃离祂所布下的怪圈…”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任何生物都是存在不可突破的上限的。生在海里的东西离不得海,生在地上的东西离不得地。

  试想,假如你是一条鱼,现在“海”要杀了你…那你会去跟大海本身作对么?就算想要反抗,你又该从何处着手?

  你只能一次次地忍耐适应,撑过一轮又一轮的生死试炼,不断配合着环境来演化自身。

  一路走到现在,大家多少也能猜到…赤目上人已经为云响州带来过无数次“危机”了。每一次都会被惊险解决,每一次都不是彻底的终结。

  形成赤目上人,或者说将其从沉眠中唤醒的基础条件又是人们本身的愿望…这事硬掰扯起来其实也挺难说清到底是哪边不好。

  对于祂来说,人类是孩子。对于人类来说,祂是神明的同时也是不可战胜的怪物。

  孩子哭闹,父母惊醒之后当然是得赶紧跑来细心伺候,该喂奶喂奶,换尿布换尿布…但孩子们的记忆时间并不长,每次父母赶来,他眼中出现的都只会是一只陌生的怪物。

  婴儿是无法理解成人的种种行为的,他们没有理性,仅仅只是无序的纯净体。

  结果…孩子越哭越响,爹妈越来越急,所谓的毁灭危机也会翻涌得越来越猛烈。

  这事只有两种解决方法,要么是爹妈甩手不管,要么是孩子赶紧长大。所谓生育不就是同种生物之间互相折磨消耗能量,从而在实际层面上达成熵减的最高效机械工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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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死局,不可解的死局。

  显而易见,人类是种离开摇篮温床便完全无法自力生存的脆弱事物,他们甚至都还没成功跨过“不要杀了自己”这道最基础的认知门槛。

  没有神明干预,一不注意,这群小家伙便会花样百出地乱搞自我灭绝大派对了。

  战争,污染,屠杀…

  所以身心俱疲的赤目上人在通过自行降格,主动接触,挑选使者证道等一系列尝试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给你们换个摇篮。

  新的摇篮会与人类的魂体完美嵌合,无比舒适的同时又能锁住他们的行动空间,代价则是被卡在其中的孩子便再也无法成长了。

  不过,不成长也好,我相信有很多人其实都想回到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甚至更早之前。

  不出生,不长大,不求知,不受伤,这亦是人们本身的愿望,只是难以明确传达。

  妙吧?简直就是聪明透顶。

  我早就说过类似神啊佛啊什么的,这些东西其实是没有“智力”可言的。换个方面讲,你总不能强迫自己去理解一根薯条吧?

  真要让你给搞明白了…那你得是有多爱那根薯条啊?由此得见,赤目上人真的是位非常尽职尽责的慈祥长者,祂是真的豁出去了。

  祂记住了每一个人的脸,细分解析了每一个人的愿望,通过难以形容的恐怖算力将所有元素统合至一处并得出了最优解。

  接下来就只剩开船走人了,这也是祂精心挑选出来的旅行方式,仅仅只是为了让大家安心,不要涌起那么强烈的反抗情绪。

  可惜,孩子们并不领情。

  或者说,祂做得并不够好。

  你铲蚂蚁窝,蚂蚁只会以为是敌袭。

  神明啊,如此愚钝,如此弱小。祂是位温柔贴心的母亲,也是位粗心急躁的父亲。

  “我倒是觉得,如果没有实际存在的地狱,那么善与恶便只是浮于纸上的空谈。”杨御成撑着膝盖耸了耸肩版:

  “你瞧,什么书里都会稍带上一句:清者升浊者降,地稳天流…但真实情况又如何呢?”

  平摊双掌,左右各现黑白双色。

  “天道善念代表着迟滞的抑制力,天道恶念则代表着永恒流动的转机。”杨御成抬手一掂,黑焰飘至右掌,白花飞至左掌:

  “他们都说我用反了…但你不觉得把事情搞反的反而是他们么?况且两者本就是通用的,黑流一样可以定住事物,白滞一样可以彰显力量,说到底它们的本质又有什么区别?”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聆皱眉问道。

  “我想说…罢了,容我再提一个问题吧。”杨御成收起天道之力挠了挠脖子:“你们这帮老顽固一个个都轴得很…吴山主,我问你,一件事情从长远来看,到底是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

  “当然是结果。”吴聆不假思索地回复道:“哪怕过程再怎么精彩华丽,结果没有达到预期的话都没有任何意义,莫说我是…”

  “行了行了,我没打算对你说教。”杨御成连忙挥手打断了他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我也认为结果最重要,而且我相信世间众生虽然嘴上都是一套一套,但大家基本其实都是只看结果的…”

  吴聆眨了眨眼。

  “所以,云响州的这点事…吴山主,自从少年英杰会开始失控以来,须蓝暗行,光耀渗透,明王叛乱,逆星落升…”杨御成挥指念叨着:

  “龙熄渐燃,九城动乱,敌龙崛起,赤目化神,再到解体法案和云响倾覆。将这些事件分段切割视作一件件独立剧情后,你能从哪件事里看出善,又能出哪件事里看出恶?”

  “你想说事在人为,或者光暗混同么?”吴聆十分疲惫地摇了摇头:“不,孩子…我在苦恼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更深层的…”

  “你的烦恼在我面前一文不值。”杨御成的语气倏然转冷:“你的绝望,全云响州,全人类的绝望相乘起来,都不及我的绝望的万分之一…你们的见识太短浅,生命也太短暂了。”

  “你…”吴聆眯起眼睛:“你现在还是那个杨御成么?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既是杨御成,也是赤目上人,你到现在还理解不了这一点么?”杨御成冷冷回道:

  “正因我脱离形体束缚漫步了亿万时光,正因我强行接入了赤目上人的意志,所以我才敢如此断言…在这一系列事件中,赤目上人本身也不过只是一具提线木偶而已。”

  吴聆肃容不语。

  “所谓的神其实就是一道“弦”,书里不都讲过么?宇宙各处的温度是不平均的,热的地方向外膨胀,冷的地方朝里坍缩…”杨御成蚁两掌交错比了个骨牌对倒的手势:

  “冷热部分的边缘碰撞,便会生出无可弥合的重力裂隙。而神就是诞生在这条弦之中的超浓缩能量体,一条拥有自我校正调整能力的超空间基因链,双螺旋长啥样你应该见过吧?”

  “基因链?双螺旋?”吴聆不解道:“那么宇宙本身果真也是一种生命体?或者说世界其实就是大细胞到小细胞的无限套娃?”

  “当然不是,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胡说八道的民科杂志啊…这破事早都被说得不新鲜了。”杨御成颇为傲慢地撇了撇嘴:

  “宇宙不是生命,只是紧密束缚物质的八方位广阔空间。你想,细胞哪怕不感染病毒也是会自行病变的,而什么样的星体能够做到大范围污染外物,由此将整体引向毁灭?”

  “那么…”吴聆皱起眉头。

  “我只说结论。”杨御成拍板打断道:“宇宙虽然不是一种生命形式,但它确实是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便是你们人云亦云的大道…”

  “大道…?”吴聆坐直了身子。

  “没错,大道。”杨御成咧嘴一笑:“大道所求,便是在有限中创造无限。”

  “这个行为的中间阶段,俗称天逝。”不待吴聆发问,杨御成便迅速甩手补充道:

  “而它完成使命后的状态,即为百相…”

  百相…万物之始,万物之终。

  终于说到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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