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几次都扑到最后一块了,精神稍一松懈,扑哧,全废。
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整个人双手拿着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成功把第一块碑上的纸揭下来了。
这次拓得不算尽善尽美,但大体没有瑕疵,已经算是及格了。
我捧着还未怎么干的拓纸,爱不释手,心情像是小学第一次上手工课一样。
没等我高兴完,老徐指给我看另外一块石碑:“明天你来拓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
这石碑和上次那块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字,而且都是小字。
碑文说的是一个前清举人,自然是四骈六丽,朗朗上口,还用了不少冷僻字。
从墨拓的角度来看,字冷僻不要紧,讨厌的是趣÷阁画太多,敲起字口来实在太麻烦了。
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
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
一百多大字费了我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老徐这里没有钟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
这一块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
一天砸字口,两天扑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
老徐从来都不言语,就让我一个人闷在那忙活。
这三天来我殚精竭虑,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倒头就睡。
我咬着牙,终于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徐去看。
老徐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你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
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
吓得老徐那条狼狗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往后缩。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徐还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没吭声。
我以为触到了他的痛处,肯定要挨骂。
没想到老徐没发火,他闷着头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对我说:“碑者,人手所写,人手所凿,人手所拓。
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
相机和录像能留其形,难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这是老徐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也很有哲理。
可我觉得,他好像仍旧在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给我一块石碑。
这块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员的诏书,这家人特意请人给刻在碑上来做炫耀。
天子诏书,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趣÷阁也不敢省略,还有被表扬的人生平与历任官职,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
我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我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
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
我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张拓片了。
老徐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我一看机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一转身就走了。
我心想前两次问,他都没生气,怎么这次就恼了呢?
老徐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继续拓哪一块碑,我整个人闲下来,突然一下子反而不习惯了。
我怕我闲下来又胡思乱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老徐问问接下来该拓什么,我刚一进营房,老徐恰好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稿纸。
我一愣,这是要干吗?
老徐把稿纸递给我:“校对。”
然后背着手出去了。
得,我从拓匠又改行当编辑了。
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书房里没偷看的那堆。
我现在得了老徐允许,可以放心地阅读了。
不过说实话,这稿子我说做校对真是有愧于心,人家写的一手小楷极为漂亮,纸面整洁,一滴多余的墨迹都没有。
拿到封建时代,可以去考状元的——这还用得着我“校对”么?
我躺到行军床上,选了个舒服姿势,摸着那条大狼狗的脑袋,一页页看下去。
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记》,一看就知道是说南京碑帖的事。
我刚一读序言,就大吃一惊。
徐舒川在序言里说,他的父亲徐年当年是孙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卫士。
孙先生葬在南京以后,他父亲自告奋勇,成为护陵部队的一员。
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军和护陵部队和平交防,徐年随即退伍。
凭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术,徐年调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负责碑帖。
徐舒川从小就跟随父亲长大,深受影响,对古碑有了极大的感情。
难怪老徐住在这间废弃的营房之中,原来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老徐说,南京六朝古都,两千多年历史,可是历代居然没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无人筹办南京碑林,实在可惜。
古都古迹,历代战乱毁了不少,“文革”期间又砸了许多,改革开放万象更新,许多地方破土动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毁。
他眼见南京文化就这样一点点流失、遗忘,魂魄无处归依,遂发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访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这时才意识到,老徐并不是让我来校对,拙于表达的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回答我问题的。
他这个答案,可着实把我惊呆了。
现代人,谁还会有这种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寻访古碑的事业中?
偏偏只有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么一条清冷狭窄的路。
老徐的寡言,他的离群索居,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执着的孤独吧。
这是个真正有古风的隐士。
他也许是傻,但谁又能说他的人生不够如意呢?
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书稿的正文。
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种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则是考据碑文内容、立碑时间和出土地点以及缘由。
稿子不长,可我知道每一段话都经过考验,写起来得花多少心血。
这些文字很枯燥,但逻辑缜密,推理细致,还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
我不知道他身居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资料可以查,外头那些古碑,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运来。
越读下去,我越是惊佩。
我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旭日东升才算读完。
不是我读得慢,而是我心怀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浏览。
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草稿递还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
老徐看也不看,随手把稿子搁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
他不在意,我却吓得赶紧把稿子拿起来,亲自给送回到书桌上去。
“老徐,我有个问题。”
我蹲回到他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
老徐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我问他:“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搁下木条:“你拓第一块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你拓第二块碑,以技驭墨,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块碑,虽然技法粗糙,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灵魂回答你。”
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细细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说以文证道,以心证道,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
老徐对我的恭维不为所动,又扔了一条柴进去:“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
我一点头。
老徐叹息一声:“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一共两百零七块,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
我先是钦佩,可细细一想后,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老徐之前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才会让他选择做这样艰苦卓绝而且无甚必要的事情?
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
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
何况碑拓这东西,只要拓过一两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却反复拓了六遍,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
“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
我严肃地说。
第一次问,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那么第四次问,能回答的,应该就是本心了吧。
我见老徐没有动静,便先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从我祖父许一城讲到我父亲许和平,然后讲到我,讲到那个牵扯我们祖孙三代的佛头案。
这一口气,就讲到了中午。
老徐虽然不言语,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锅里的粥都快烧干了,他却还在不住添柴。
我讲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坚定,终于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
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边缘有些泛黄。
我拿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
检讨书的趣÷阁迹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为老练。
上面说,“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的宋代拓本,号称是宋拓精品,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
但“我”很快发现,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
“我”因为工作不注意细节,粗心大意,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亲。
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西都是纸质,可以剪切挖补,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
所以这几类东西,最易出赝品。
最无良的商人,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分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收益自然翻倍。
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
看来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间,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检讨。
我注意到检讨书下面还有一行批复:“思想不够端正,检讨不够诚恳,对人民财产不够重视。”
三个“不够”,在那个时代,这批语算得上是相当严重了。
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来的政治风波里很难幸存吧。
我没有继续追问。
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
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许家不也如此么?
这是个时代的悲剧,但也是古董界重演过无数次的赝品悲剧。
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
我是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
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连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
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
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
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还想事儿吗?”
“顾不上了。”
“那你走吧。”
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
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
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说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
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
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
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
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不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
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
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
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
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
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
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地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
我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
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回来了。”
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区的车回到市区。
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
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
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发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
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机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
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
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稳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
我疑惑道。
《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
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
因此蚕丝产生的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到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呼,那够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
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
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后,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
百瑞莲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
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
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
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已经哗然。
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
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
我摇摇头,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
其实我一直有疑问。
如果故宫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
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这时一哆嗦,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我很快就回过神来。
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故宫的是真品,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
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药不然把着方向盘,侧头笑道:“哟,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又得来一番痛心疾首呢,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我冷着脸道:“哼,烟烟怎么样?”
“哦,烟烟还没出来,但我已经把看守所的人打点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鹤轩呢?
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显显你的手段?”
药不然一拍方向盘,露出狡诈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赶得巧,收网就在今晚,你一起来看个热闹吧。”
我没有继续再问,双手交叠搭在车前,目视前方,战意昂然。
吉普车在南京市里驰骋,药不然没带我去江边,反而把我带到了南京大酒店。
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级的涉外酒店,没有之一。
里面装修得气势非凡,跟录像带里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让。
可是,药不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吗?
难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钱让我们住高级宾馆了?
药不然把车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进酒店大堂。
他早就开好了房间,楼层还挺高。
我们进了房间以后,药不然说我去准备准备,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叫你。
反正是老朝奉的钱,我也不客气,先去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我在淋浴间里仰着头,任凭热水溅在赤裸的身体上,把这几天在中山陵积累的寒气都驱散了,冲走心中的阴霾。
“爷爷,爸,我回来了。”
我在淋浴间里喃喃自语。
洗好澡出来,我拿浴巾擦着头,忽然看到床上搁着两套白裤子红马甲,跟在大堂给我们开门的服务生穿的一样。
衣服旁边还放着一叠宣传材料,铜版纸,印制非常精美。
我翻了几页,都是讲各种名贵瓷器。
我不明就里,就问刚进门的药不然。
药不然让我把衣服换上,却没告诉我为什么,只说你听我的就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阶段他出卖我也没意义,我就姑且听他的指示,换好了衣服。
药不然自己也换上一套,我们俩摇身一变成了酒店服务员。
他还弄出两顶红帽子,给我扣到脑袋上,十分滑稽。
药不然看看时间,差不多五点,便招呼我抱起资料离开房间。
我们走到二楼宴会厅的走廊,药不然忽然停下脚步,一抬手,手扶旁边栏杆向前探去,冲我一笑:“正主儿来了。”
大堂通往二楼宴会厅有一个螺旋式大理石楼梯,一群人正顺着楼梯朝上头走来。
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间偏右的正是一袭唐装的戴鹤轩,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看起来似乎是很贵重的东西。
而被人群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手执拐杖,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
在他们两个外围是一些中年人,每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像是政府官员,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鹤轩家看到的王局长,他们谨慎地与戴鹤轩、与老人保持一点点距离;在更外围,则是几名秘书模样的人和戴鹤轩的弟子。
这个小小的队伍,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圈子,慢慢朝着二楼移动。
我看了眼药不然,药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进江边别墅,就听到戴鹤轩跟那个姓王的局长说这一周有酒宴。
我估计这次酒宴级别低不了。
南京国际大酒店的主厨特别有名,是做淮扬菜的高手,戴鹤轩要请人,八成就是这里了。”
“那老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身份低不了。
你注意到没有?
那个站在第三圈穿西装戴茶色墨镜的人,他可是这酒店的副总,他第二圈都挤不进去,你想那老人来头得有多大。”
药不然看他们快上来了,招呼我说快走吧。
我们两个快步赶到位于宴会厅右侧的包房区,药不然看来事先做过周密的调查,脚下一点都不迟疑,直奔一间叫作轩月阁的包房而去。
这里每一间包房,都配一个上菜用的小房间。
药不然一推门进去,里面服务员正忙着切果盘,看到我们一愣。
药不然不客气地说道:“首长在这里用餐,为了安全起见,由我们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许待在这里。”
服务员嗫嚅道:“我没接到经理的通知啊。”
我忽然想起来方震临走前给了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证件,也掏出来在他面前一晃,沉着脸道:“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们经理没资格知道。”
服务员大概被“公安部”的名头给吓着了,他战战兢兢地放下刀,匆忙离去。
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件好东西,方震给的吧?
早知道就不用我费这么大心思了。”
我没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简单,看好时机,咱们把这些资料往各位宾客手里一发就是。”
“这画册里是藏有什么暗号吗?”
我眉头一皱。
“没有,这就是直接从南京博物馆拿的馆藏品宣传手册。”
我越发迷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药不然眨眨眼睛,说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然后偷偷拉开一条门缝,朝正厅里望去。
正厅里客人们基本上都落座了,戴鹤轩坐在主位,老人在主宾位,其他人按次序围成一圈。
屋子里有资格落座的,就那么七八个人,其他人都没让进来。
这场宴席,排场可真是不小。
老人喝了一口热茶,指着戴鹤轩道:“小戴啊,你的黄帝气功,我跟几位老领导都提过了。
他们都表态支持,说是中华瑰宝,值得大力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