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闻此话。 叶子灰疑惑，有些不解。 复听闻郭无锋继续说道：“他传授给你们的功法——有些特殊吧？” 说着他又看了叶子灰一眼，少年没有说话，神色无异，但其心里便已是明白郭师所指为何了。 也无怪郭无锋怀疑，事实上叶子灰等兄弟六人从前受业的那间逍遥镇学堂，亦不过是区区一个小镇上的平民学堂，却能在去年同时出现他们六个跃过龙门的少年人，实属稀奇。 此等情况，便以郭无锋在逍遥镇学堂里三十余年的教书匠经历也从未见过的，甚至追溯得更远些，这“六子登科，齐跃龙门”的情况在那间平民学堂的历史上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但郭无锋也没逼着叶子灰回答，无意深究，因为这些本就不在他的管教范围之内，实然在逍遥镇学堂里拢共有十数位老师，他和一些人管着学生读书的事，修行的事则是王保荣和另一批人负责的，人家又没给学生传授什么魔功邪法之流的，就算功法上有些特殊之处，与他亦是无干。 “老师虽然在修行上没什么造诣，大半辈子都在‘下浊’里打圈儿，可毕竟教了几十年书，见过了不少的少年修者，眼力界高低还算有那么一丢的，便就是在逍遥镇学堂里，你们几个小家伙修练的东西和别的学子也是不一样的啊，好歹和你们六个呆了也有三年时间，还是能瞧出些端倪来的”，郭无锋如是说道。 叶子灰看着郭无锋苦笑，但并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什么东西。 四年前王师父向他们兄弟六人传授《寿世传真录》的时候，在开始就给大家立过一个规矩：此功法不可外传，若非必要亦不得向旁人吐露功法详情。 据王师所说，这《寿世传真录》在九州大陆上固算不得顶尖功法之列，但也不是什么寻常货色，就现存的记载了元士十三品境界的修行法诀之中，《寿世传真录》也能算道家宗门上乘的修真功法之一了。 而叶子灰毕竟出身于叶家，是那叶家的七少爷，见闻比其余兄弟确要更广博一些，所以他知道王师当时所言非虚。 此《寿世传真录》便是与叶家的基础功法《寻根诀》相较起来，亦是不遑多让。 且叶子灰四年前也觉得自己在元士境界的修行中似乎更要契合这部道门的功法，索性他而今便与兄弟们共同修习《寿世传真录》了，却也不是叶家的那部《寻根诀》。 “我是不知道保荣他传授给你们的那部功法是什么名堂，但功法好赖咱多少能看出来点，即便与那三门九派在人族九州推广的几部修行功法比起来，无论是儒门的《见仁诀》，还是道门的《知道论》，抑或是佛门的《明空经》，这些怕是都要不如你们王师父所授的那门功法吧？” 郭无锋盯着叶子灰似笑非笑道。 其实他终究不过是个「下浊」品阶的修者和学堂里的教书匠，纵有些眼力，仍难免有限，现在他看似言之凿凿的跟叶子灰在说什么——你王师父传授的那功法要比三门九派推行的普及修道功法厉害，但其实他说这话时自己心里也没那么确定，实则里面猜测的成分要更大一些。 但是他作为老师，不能在学生面前露怯啊，只能表现得自己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而且他更多的是想从自己学生嘴里诈出一些信息来，虽本无意深究，可人的好奇心这玩意儿嘛…… 郭无锋继续说道：“这可了不得哇，要知道即便只是三门九派在九州普及的修行功法，可他们那些仙人拿出来的东西再次，也不是什么垃圾的普通』功法啊，那也已然属于是核扩』功法了啊！这岂不是意味着你们王师父所传的功法更为不同寻常，可能就是一部核心』功法？！” 叶子灰持续苦笑。 他现在有点无奈，既不能欺骗郭师，也不能违背王师定下的规矩，只能听着老师在面前“畅所欲言”，而他却不能搭茬，更不能做出明确的回应，亦不能对老师讲的话表现出什么反应，他只能用苦笑来掩饰一切。 却也是他自己个儿造的孽，刚才正是他逼着郭师说清王师的事，但是事情的发展方向却和他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而或许此间那位微胖的中年修士正是有意如此。 他不想多说那个传闻，使得叶子灰于跃龙门前夕分了心，他想让自己的学生好好考核，能在明日拿下一个令人满意的成绩。 叶子灰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对场上的局面颇感无奈。 但此时其心内也暗自郑重的审视起了那个传闻，正如老师先前所说，他自己的确要比郭师更清楚王师的一些不寻常之处。 少年记得，王师以前有次在他们兄弟六人面前谈及自己的过往的时候，曾说过他本不是逍遥镇的人，也不是开封府人氏，而他刚来到逍遥镇学堂传道授课的那会儿，学堂里有些人还怀疑过他一张新面孔是靠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说什么他在背后抱到了一条很粗的“大腿”。 而王师当时提及此事的样子，叶子灰倒还记得很清楚，那日他的面上挂着极大的笑意，似乎王师自己也觉得这事很有趣，可彼时少年却注意到了，在他脸上除了巨大笑意外，还透着更大的不屑之意。 王师笑着和他们几个说，他后面哪有什么大腿，他在逍遥镇就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修士，而能得到这份在学堂里传道授业的工作，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腿——就足够粗。 他在说话时脸上带着的隐隐的自豪与骄傲的神情，深深的吸引了那群正处于人生成长关键时期的少年们。 三年以来，王师在他们六人面前展露的风采令少年人们神往，少年们也一度认为蜗居在逍遥镇学堂里默默当着“渡船人”送走一批又一批平民学子，为他们传道授业的这位王师父就是个不求名利、甘于淡泊的大高手，而他们也都幻想着有一日能成为同王师一样的高手和“真男人”。 何谓真男人？ 按王师的话，就是靠着自己，便足以抬头挺胸在世间活着，要学会练就一双手上本领过硬的“铁手”，而不是靠着一张只会动嘴上工夫的“铁嘴”。 叶子灰从小到大见过许多修士，虽然王师看起来只是小地方的一名普通修行人，可在那位身上却流露出一种“身份平凡，意境高远”的气度。 不需按俗世的修行境界和地位来划分，王保荣师父的修士风采在他心中当是第一等的！ …… 龙门山的北边时而吹来一片又一片云朵。 慎独园里，铺着白色鹅卵石道的地面往复交替在光影之中。 蓝衣身旁，那棵四季桂的影子和地上云朵的影子亦不断交织在一起。 也不知是桂树的影子融入进了地面的云影之中，还是云影融进了树影里。 半晌了，郭无锋始终都没再提起当年的传闻之事，叶子灰也才发觉谈话方向有点太偏了，于是他不得不出声道：“老师……” “不是学生有意要瞒您，不肯和您讲实话，真的是我们几个答应过王师父，有些东西不在必要之时我们是不能说的，您……” “您就别为难学生了，而且……” “而且咱们俩不是在说王师失踪之事么？这……” 叶子灰说话时尽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除了他不得和郭师全盘交代的无奈外，也因为刚才是他开的话头儿，现在却要打断自己老师的话，他一个做学生的，也实在是太难了…… 郭无锋闻言先是隐晦一笑，暗道目的达成，实则他说这些就是为激少年出言打断他，然后他才能佯装动怒将此事糊弄过去。 接着见他板起脸来道：“怎么？是你让我说的，现在又不让我说了？你才是老师，我是学生吧？不说不行，说也不行！‘叶老师’你想让我怎么办？” 听到这话，叶子灰当时就觉得座下的石墩子滚烫无比，让他都坐不住了，只见少年的屁股从位子上一个晃动，表演了个火候十足的“掉凳儿”。 板着脸作佯怒貌的郭无锋见状也不由得破功，会心一笑。 叶子灰就是再愚钝现下也明了老师的心思了，郭师一片好意，他又怎忍心再拂了老师之意呢？ 他便也不再出声询问王师父的事情了。 只是少年坐在树荫下的石墩子上，微微低头的侧颜带着点失落的样子。 郭无锋终是于心不忍，叹息道：“唉……” “真的别想那么多啦，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祸福吉凶都有定数，你我……” “唉……” 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看起来有些低落的少年，复又长长叹了口气。 之后他再说道：“也不是老师不肯和你多说王师父失踪的事情，实在是本来我知道的也就那么点消息，而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剩下的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与你多说亦是无益。” 叶子灰没有出声，微微点头。 郭无锋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伸出左掌轻轻搭在叶子灰的肩头。 他缓声道：“你现在最要紧的任务就是明日的跃龙门，切莫要将心思分散了，当知道轻重缓急，且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记得去年下山前你王师父对你说过什么话。” “不过龙门，十跃之』。” “你小子只有打起精神来，在明天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才能算是对得起你王师父和我三年的培育之恩。” 说完他拍了拍叶子灰的肩膀，就回身去坐着了。 尔后郭无锋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他相信自己的学生是一个有分寸感的人，也正如他所想，叶子灰迅速收敛自己的情绪，将王师父的事放在心底，此时不复多想。 慎独园里的师生二人默契地绕过此事，随意闲谈了起来，符合太汉王朝要求的那样，增进着师生间的交流。 又听郭无锋开口说道：“我教了大半辈子的书了，也就是几十年前刚到学堂去的时候，带过的第一批学生不错，然后再就是你们这一批算是争气了，在师生情分上这两批人的分量也确要更重一些。” 叶子灰笑笑，说道：“怎么了，老师？记得那时候您和王师不是老说，我们这些学生啊，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怎么现在又觉得我们几个是有出息了？” 郭无锋摇头失笑不语，暗想这臭小子怎么还记得这茬儿呢？这些说辞不都是教书匠的固定套路么，为的也只是激励当时的学子们在读书和修行上不要懈怠方如此说的。 若果真如此，那人族未来不是要完吗？ 而叶子灰见到老师脸上的笑意，连带着他做学生的面上笑意也扩大了几分，他笑问道：“老师，人这一辈子要是只从事一个职业，只会干一种工作，会不会太单调也太危险了啊？万一哪天碰见了什么意外，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没办法再从事熟悉的工作了，那该怎么在俗世里谋生活啊？如果有一天您不在学堂里呆了，不让您教学生了，您觉得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呢？” 郭无锋认真思索片刻，回道：“我还挺喜欢做饭的，可能会去当个厨子吧”。 “好啊，那到时候我一定要光顾老师的店，好好给你做的饭菜挑些毛病”，叶子灰坏笑道。 “讨打！”郭无锋作势欲打。 然后复听他问道：“那小子你呢？如果以后不能继续修行的话，你想去做点什么呢？” “唔……” 叶子灰想了想说道：“我啊，可能会去写书吧……” “我总是很钟情于自己笔下的文字的，每每都能为自己的文字热泪盈眶，写的东西经常就先把我自己给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哈哈哈……” “而我也热爱讲故事，所以不修行的话，我或许会去写一些我觉得蛮不错的故事出来，然后讲给这天底下的大家伙儿听听。” 就这样。 一年未见的老师和学生在慎独园里畅谈着，老师关爱学生，学生敬爱老师，但他们身上却没有通常师生相处时那种师长尊而弟子卑的身份上的隔阂。 尊师亦重道，自由而平等。 善莫大焉。 …… “其实这几年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当年你王师父最初是不愿教你修行的，他就瞧不上你小子一开始的那副德行，可是后来，在他知道你是叶家的七少爷后就改变了态度，以我对他十几年的了解，以他的性子，不是这种向富贵折腰的人啊，是你小子还是叶家背地里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吗？” …… …… …… 师生二人在慎独园里从日正当午直聊到红日西沉的日暮时分，期间他们也是一同用过了山上的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