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恒在那之后就昏了过去。 他沉沉地睡了一夜,一夜无梦。 这一觉长到仿佛他一人独自跨过了一片山海,又短暂地像是一个气泡在水中浮起又破灭。 恍惚间,一束伴有鸟鸣的晨光照进了江恒意识之中。 他睁开朦胧的双眼,隐约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闻见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听见身边有轻微的呼噜声,不,不止这些,还有更多 像是高度近视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镜那般,眼前的光线逐渐变得层次分明。江恒能够看见自己面前的每一粒纤细的微尘,能够看见它们从风中飘过的轨迹,能够看见自己被褥上一直到远处白墙上的每一处纹理。 他能闻到每一缕细微的气味,有碘伏,酒精,双氧水,碘酒,尿液,汗臭,所有气味像是色谱一样在他面前清晰地展开。 他能听见门口外走廊的远处上有人写字的声音,也能听见身下的被褥因为自己的起身而卷曲的声音。 他从未想象过世界有一天能够像现在这般清晰,明亮,仿佛解剖图一样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他面前。 他还感觉身体变得无比轻快,他感觉—— 他能到达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他便到了。 江恒光着脚飘浮在病床对面,伸手扶住了医院的白墙。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如获新生的五感像是雀跃的海潮般席卷了整个房间,然后就要继续向外飞去 在那之前,他在百花齐放的感官中分辨出了那道熟悉的呼噜声。 江恒转过身,看到了坐在一边趴扶在自己床头柜上睡着的董乘风。 他睡得很不好,眉头高高蹙起,仿佛在做着噩梦一般。 “董叔叔。”江恒飘到董乘风身边站稳,轻轻推了推董乘风的身体。 “唔,呼,嗯?”董乘风先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声,然后像什么东西吓醒一般猛的挣脱开江恒的手一跃而起,红着眼前气喘吁吁地看向自己身边叫醒自己的人。 看到江恒平安无事的站在自己面前,他怪叫一声,猛地把江恒揽进自己怀里。 江恒一动不动,静静地聆听着耳边那个坚实的心跳声。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对不对?”董乘风声音粗重的说。 “嗯。”江恒点点头。 董乘风推开江恒的身体,上下打量了江恒几遍。 “警察说你回来的路上路过公园的时候被一伙拐卖器官的犯罪组织迷晕抓走了,一个路过的警察见义勇为把你救了下来。哼,这么扯的理由他们也敢用。”董乘风气呼呼地道。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老子?”董乘风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一双虎目瞪着江恒,眸子仿佛有火光熊熊。 看到江恒像是被自己吓到那样缩了一下身体,董乘风声音小了下来,但语气依然很坚定:“你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可以告诉我吗?”他蹲下身子,让自己的目光和江恒平视。 江恒视线先是有些飘忽,但他很快强迫自己正视亲人的目光。 思考良久,江恒还是决定把自己以及这個世界的现状告诉董乘风。 ———— “所以说”董乘风坐在一边,表情复杂,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么庞大的信息量,“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正在源源不断地有妖魔鬼怪冒出,而你驾驭了其中一只,现在正在协助公安办案。” 江恒乖乖地点头。 “那你昨天晚上” “就是在办案时被厉鬼袭击了。”江恒笃定道,“不过问题不大,你看我身上都没受什么伤,也就一点地方有破皮而已。 “你别框老子。”董乘风死死盯着江恒的眼睛。 “这都是实话。”江恒认真道,“不信你看。” 说着,江恒就在董乘风面前打了个响指。 江恒床头柜上的水杯出现在江恒手掌之间,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你看,这就是驾驭厉鬼之后获得的能力。”江恒转移起话题。 董乘风一时也被自己亲眼所见的超自然现象惊到了,拿过江恒手上的水杯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这才有些勉强地确认了自己的小孩成为超能力者的事实。 “那你一定要去做这些任务吗?”董乘风的第一反应是对江恒安危的担忧。 “不一定。”江恒摇头道,“我可以自己选择任务的。而且新人一般都会有前辈带着做任务的,我昨天就是这样。但有些意外在所难免,伱不要责怪那位前辈。” “你可别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我已经17岁了,不是小孩子。”江恒道。 “对了,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确认一下。”江恒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不要试图成为驭鬼者。”江恒死死地盯着董乘风的眼睛,“永远,永远。不要因为想帮我就试着去成为驭鬼者。”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并且也必须是在灵异事件中意外成为的驭鬼者。因为成为驭鬼者的过程九死一生,是在遭遇灵异事件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拿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做的最后的挣扎。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去主动参与那些灵异事件,成为驭鬼者。” 董乘风下意识地想反驳,但他迎上江恒的目光时却被吓了一跳。 江恒眼睛里的锋芒亮得像是在燃烧。 董乘风话到喉头又哽住了。 这一刻,他居然觉得面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有点陌生。 二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的空气铅块般凝重。 “好。”董乘风开了口,声音有些艰涩,“我答应你。” 江恒没有立刻回应,他向董乘风认真地道: “你保证。” 董乘风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好,我保证。” ———— 医院阳台。 “你该去睡觉了。”沈以星走到趴在围栏上抽烟的贺岁安身边,平静道。 “他还是个孩子。”贺岁安沙哑的声音有一种翻开书页抚摸纸张的质感。 “我听你说的成功率那么高,还以为事情应该会很顺利。” “厉鬼面前,每个人都是孩子。”沈以星同样趴在围栏边上眺望着远方。 “而且你也该知道,驾驭厉鬼这种事情不存在一帆风顺可言。” “不要沉溺于过往。”沈以星平淡地道,“你这种心态会死得很快的。我不希望以后面对那些棘手的灵异事件时身边无人可用。” “我可当不起您老这么夸我。”贺岁安怪笑一声。 “我从不说假话。”沈以星道。 “没人会因为想活下去而背负罪孽。贺岁安。” 沈以星转身离开,她的声音远远地飘到了贺岁安身边。 “罪魁祸首是厉鬼,你从没有伤害任何人。”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即便你转身回去,也救不了那个小孩。” 贺岁安没有回头,他只是倚栏远眺。 沉默得像是一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