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毅无意识的捏着自己的杯子把手,眼神飘忽。他坐在一个装修温馨的客厅里,摆放在桌子上的三菜一汤却没怎么动过。 一套没用过的碗筷摆在自己座位的左边,那里本应该是自己大儿子的座位,但现在上面空无一人。 今晚,他将收到由官方送来的他儿子的骨灰,这让他坐立难安。 他的二儿子坐在沙发上,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进屋去玩他的电子游戏了,但现在他心不在焉地掰动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装饰钟,连手机都不掏出来。 而他的妻子还在屋子里,说自己已经缓过来了的她却在吃饭前说身体不太舒服,进屋休息一会,但陈忠毅清楚地看见她转身躲避时脸上要哭出来的神情。 屋子里很安静,电视没有打开,没有交谈,没有动作,这个家庭中的三个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至亲归来。 终于,门被敲响了,不急不缓,不轻不重,不多不少的三声。 二儿子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他迈开步子,急冲冲地从沙发向门口走去,陈忠毅看着这一幕,止住了上前的脚步,只是站着盯着二儿子去开门。 这时里屋房间的门打开,眼睛有些红肿的妻子也走出门来,脸上的神情既害怕又带着些急切。 门打开了,一个头戴有着肃正局局徽的帽子,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出现在这一家三口眼前,这年轻人站的很直,有着军人的仪态,双手拿着一个黑色的精致骨灰盒,表情中带着阴郁而无情的感觉。 他说话的语气很冰冷,但双手将骨灰盒递出时小心而郑重。 “这是陈乐的骨灰,我很抱歉。” 叶诚想过这一家人的反应,但是想到和见到又是另外一码事了,现在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弥漫在这个家里的悲伤和痛苦。 二儿子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明明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哥哥去世了,但直到现在,接过这个冰冷的盒子后,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哥哥了。 父亲又坐了下去,张了张口,又痛苦地用手抵住了额头,微微地摇了摇,偏转了眼神。 而母亲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漆黑的盒子流泪,任凭泪水在脸庞上流淌出痛苦的痕迹。 “我的哥哥,他,他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二儿子还是说话了,强装着镇定,但脖子上鼓起的静脉和微微颤抖的手显示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叶诚却并没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视野里已经不是在这家人的门口,而是坐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两个军人手里拿着骨灰盒盯着自己看。 那种孤寂和被宣判死刑一般的恐惧又将他的全身控制,他只能僵硬地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那个,您还好吗?” 一声呼唤把叶诚拉回了现实世界,他的眼睛又对上了焦距,幻觉消失了,眼前还是那个悲伤而颤抖着的男孩。 “啊,抱歉。”,叶诚回过神来,仿佛永远不变的冰冷语调融化了,他说话了,“你的哥哥很厉害,他即便失去神智也尽力控制住了自己。” “他说他爱你们,希望你们就算失去了他,也要好好生活。” 叶诚在说谎,他听着那些谎言从自己的嘴里流畅地说出来,“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再陪你们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他会永远记住你们,如果有来生,他也希望能够再和你们成为一家人。” 为什么说谎?叶诚能感受到这个家庭对于陈乐遗言的深切渴望,他完全能够领会的感觉,所以他放任那种渴望将自己控制,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来。 “不,不,不不不,为什么?”,叶诚看到那位母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手里,声音变得哽咽而模糊,“他,他是个好孩子。” “他每周都去教堂祈祷,他还会参加活动,去孤儿院帮助那些孩子。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跪在了地上,发出断续的抽噎声。 “十六岁,他才十六岁!为什么神没有保佑他!”,她最后吼出来的话像是控诉,又像是哀嚎。 那位父亲从座位上起身,把妻子抱在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叶诚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觉得自己也不用看。 眼前的年轻人失神落魄地盯着手上的骨灰盒,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手臂上的血管都暴起,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好像这样他的哥哥就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是我亲手帮陈乐送别的。”,叶诚突然说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说话,他本应直接离开的,“你们会恨我吗?” “什么?”,那个年轻人木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陈忠毅只是抱着自己哭泣的妻子,两人都一言不发。 “……我杀了他。”,叶诚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语气此时很沉重。 “啊。”,年轻人的表情好像大梦初醒,“你杀了我的哥哥。” “我不知道。”,年轻人的回答和他的脸色一样迷茫,“我知道你干的是正确的事情。” “但他,他是我的哥哥。”,他抬起头来看着叶诚,“也许我该恨你?” 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恨不起来,肃正官大人。虽然我会想到是不是有别的方法,让我哥哥活下来的方法,但是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恨的是这个世道。”,他最后痛苦地低下了头,背过了身,拿着骨灰盒向他母亲那边走去。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叶诚待不下去了,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圣辉教堂徽章,就向后转身退去,他走到楼底,抬头也能看到四楼那未关的门里照出的暖黄色的光芒,但他只觉得很冷。 他走出几步,突然伸手扶住了墙,然后弯下腰去呕吐起来,就好像要把那些不断侵蚀自己的负面情绪一起吐出去一样。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乐永坐在驾驶座上,左手打上了固定板和绷带,皱着眉看着回来的叶诚。 叶诚的脸色一直都不好看,但现在他的脸白的和张纸一样,比之前还难看。 “我没事,只是刚刚想起一些以前的不愉快事情,现在已经好多了。”,叶诚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里。 他说的是实话,那些强烈的罪恶感和痛苦,以及回忆带来的悲伤已经消去大部分。 只余下部分在缓慢而坚决地在他的心头来回切割,但这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乐永看着叶诚的脸,那张没什么变化的冰冷面孔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但他凭直觉知道叶诚不太好受。 他拍拍叶诚的肩膀,“我知道你可能不太好受,每个新探员去归还他们第一次肃正目标的骨灰都不会太好受,但是这也没有办法。” “这像是一场仪式,让新下来的学员去看看破碎的家庭,感受他们的痛苦和悲伤。” “我们以此提醒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如果我们不履行我们的职责,那么会有更多的家庭失去他们的亲人,变得不幸而痛苦。” “不要有太多的负罪感,我们的工作是救人,救更多的人,你没有杀人,你是在救他们。” 叶诚将安全带系上,他扭头看着乐永。 “我懂,我能接受。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幻觉和回忆,它们把以前的感情和他人的混合起来,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脑子,让我有些难以忍受。” “什么?”,乐永没听懂叶诚什么意思,有些哑然地看着他,“什么幻觉和回忆?” “我十二岁时遇到了一件事情,自从那件事情后,我就开始变得能和他人共感。” “我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别人的悲伤,别人的快乐,那些感觉会汇集到我的脑子里,唤起我相关的回忆,并且来回激荡,从不停歇。” “你会因他人的喜悦而喜悦,因他人的悲伤而悲伤,因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那些感觉甚至让你觉得你不再是你,逐渐迷失在那些虚假的感情中,甚至失去自我。” 叶诚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是自己却好像没什么感觉。 “这些尚且可以忍受,它只是将你变得似乎不再拥有自我。而在两个月前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从那之后,事情变得恶化了。” “我无时无刻可以看到幻觉,那些我潜意识里代表的东西在我眼中浮现出来,那些痛苦和猜疑,悲伤和恐惧,都具现化了。” “而幻觉增强感情,感情激化幻觉,事实上我在两个月前失去感情应该是件好事。要是没有失去感情,我可能现在已经疯了。” “现在找回了一些感情后,那些幻觉又回来了,在刚刚那个家庭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真的很痛。”,叶诚说话的语气变得飘忽而轻盈,仿佛一个沉浸在过去的游魂的喘息。 “但是这次却很真实,我不再迷失在其中,而是像一个旁观者,这些情感让我知道我是谁,我要做些什么。” 但乐永听到他的话语,却感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屏息敛气地认真听着。 “我在过去活得很虚假,乐永,甚至让我感觉那当时活着的不是我,这种感觉在前两个月达到了顶点。” “但现在我虽然活得很痛苦,但是我却有动力活下去。我能以我自己的的意愿活着。真正的活着,不是什么他人的投影,或者什么情绪的化身。” “就好像我从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死了,而来到清城后又再次活了过来一样。” “我甚至有了个梦想,真正理解了我父母和我说过的话,也许我能再次活得像个正常人。” 叶诚脸上的神情出现了变化,虽然只是那双眼睛内透露出了有些渴望的神情。 乐永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叶诚身上传递出感情来。 这让乐永一时间愣住了,但叶诚很快就收拢了那副表情,变回了之前那个冰冷的叶诚。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乐永声音轻了许多,他有些不敢大声说话,好像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将叶诚的人性驱离出他的身体,“我没想过。” 随后他吸了一口气,下了个决定。于是他发动了车子,车灯撕破了黑暗,将空中飘荡的雨点和前路照出。 乐永踩在油门上,车子开出了小区。 “我们去喝一杯。” 乐永开着车,路线却不是回肃正局的路了,他想好好地和叶诚聊聊。 既然叶诚都和他说了他的过去和秘密,那么自己为什么不和他说说自己的过去呢? 他也已经憋了很久了,憋的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