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历2615年。 六月初六。 酉正一刻又三分。 荒州龙门山下，南面山门前。 那条宽约十八丈的青砖长道上，先是几十团血迹洇开，四下流淌。 后它们又依着略显不平的地势，漫过砖缝渐聚集成六七道血色飘带，结队横穿过行道，继续向南边推进。 它们携带着主人生前的些许余温，浸进河岸边的柳树根部，滴入浩渺伊川之中。 伊河的水还是那样澄澈，但是受着天边如血残阳的照耀，河面上方略微浮现出来几丝轻佻的鲜艳红色。 原先那十几辆精致的马车彻底消失了，变成了颗颗粒粒的暗红色木渣。 只是连累了数十匹好马，山头那位还是少年之身的叶家蓝衣，在那个年纪里杀性极重。 因此，山门前的地面上，马肉混着人肉，马骨掺着人骨，搅在一处。 “马儿啊马儿，既平日吃着人家的好料，又受了精心照顾，那此时殃及自身，可也莫要有太大怨言呐。” 河中破船上的渔父低声呢喃道。 而生前坐在马车上的人，和拉车的马匹，自始至终都没发现这艘停留在河水中心的小舟。 他们一群人马那会儿曾听见沿着绵延河道响起的异常轰鸣，有些人掀开车厢帘幕时貌似也见到了河里一样东西飞速穿梭而过，之后却陡然消失，再出现便径冲天而上了。 除此之外，别无所见。 因为在北部荒州地界内，凡邢檀香不想让人看见的，那基本就没人能见到。 至于现在，早先有人也有马的地方，那里没有马，也没有能站起来的人了。 地面上只躺着一具，或者是一具半勉强维持着“人形”的东西。 道在最前头的两辆马车里，有那么几位被叫做“少爷”和“小姐”的人，许仰仗着家族中赐下的保命之物，从叶七那一剑里保留了较为完整的“身体”。 但，就算身体还在，可保命之物要保的命还在不在，就——不太好说了。 “六龙剑之名，果不虚传尔！” 山上，站在百丈玉碑下的黄灵运赞叹出声。 身为一山之主的这位女子枭雄，她却是对山门前刚刚丧生的几十条人命毫无惋惜之意。 既欲夺宝杀人，反被人杀，有甚么好稀奇的？ 这世上偏就有那种我杀得人，人杀不得我的理？ “吁！不错！今日一见，方知史说真假，恐在下的佩剑，于这金龙剑当面，也只作凡铁一柄罢了！” 龙门山主身侧，道盟陈舵主吁叹道，语气里还有些微失落感。 其人心想：“罢了！罢了！我这后卑剑倒也真与他气质不符，此子杀伐果决，出手狠厉老辣，哪有‘前卑’‘后卑’一说？分明是少年意气无双，风流仅见，何卑之来？不卑！不卑！断然不卑啊！” “唉……这小子！” 陈先暗出一口长气，心里不由取消了之后继续收徒的打算，免得再自取其……没趣了。 “作罢吧！作罢吧！” “他大抵是瞧不上我这剑，也瞧不上我这人的……” “真个子也要曰上一句：他娘的！” 儒士微不可察的摇头，并在心里附上了一句“子曰”的脏话。 然而他心里那一丝失落惆怅消失的极快，固是有先前曾经言语试探却被委婉拒绝的尝试过后的坦然之故，但其实更多的是心中怅然迅速被另一种惊奇的情绪所取代的原因。 早已成仙的陈先，这位修为已臻真仙境界的大修士，他则遽然想起了在修行史书中记载的那桩关于历代“六龙剑”的秘闻。 “马公公，这北荒州里金龙剑今日出世之事，中神州那边可曾有事先知晓？白玉京那头是否……”他向近旁的王朝太监开口说道。 马公公吐声道：“我只知道，我不知道。” “呃……”陈先一时无语之极。 便观黄灵运也接过话来说：“陈舵主这是——想到了那件事情？” “山主大人聪慧，陈某此时的确是想到了另外一把剑，关于那柄驭龙剑』的事情！” 陈先未耍言语机锋，与女子山主实诚相告。 “我知陈舵主问我话，根由便在这里”，马公公复道，“可我离京前确然未曾听得事关另外那柄‘六龙剑’的半点口风。” 太监说话时紧锁眉头，看起来完全不知内情的样子。 就是唯独到底“不知”不知是真的，还是……演的。 “马公公既不知，那就是……‘不知’了”，场上道盟使者处飘乎过来这么一句话。 王朝使者未置可否，现讷然貌。 戴着鬼面具的龙门山主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下马公公，复又更加意味深长的多看了陈先一眼。 黄山主心中想这位荒州道盟临时更换的使者，替陆前辈来出席观礼本届荒州跃龙门仪式的陈大舵主当真是位“妙人”。 尔后，她语气深沉的启声道：“本来收藏在白玉京人皇宫里的那柄剑，今天估量着也要一同出世了吧”。 “是啊……我虽提早不知金龙剑出世的消息”，马公公颔首而谈，“但这九州里头自古以来，或是十分巧合，或是人为之故，那六龙剑中的头两柄剑却系向来一时齐出”。 陈先亦点头说：“确实，金龙剑』本名见龙剑』，而那驭龙剑』早先也不叫这个名字，却唤作遇龙剑』才是。” “古之铸剑师和先人剑修，他们既然将二剑都叫做‘遇见’了，则又岂有着‘遇而不见’‘见而不遇’之道理？断当一起出世、一同遇见方可！” “哼！” 陈姓儒士忽然显得忿忿状的气哼一声，喟叹道：“到底还是咱们古人讲究，偏生后来有些个腐儒，爱好咬文嚼字的末流书生，先改‘见龙剑’之名，嫌碍其拗口叠音，另叫个‘金龙剑’，那照我看还不如依照剑身生成的天然之纹理形状，改叫个‘龙渊剑’呐！” “偏是他们又觉得既然‘遇’‘见’二剑向来成双而出，又不好厚此薄彼，干脆就将‘遇见’的‘遇’字，改成和它同音的‘驭’字，好好一个‘遇龙剑’硬是又改称‘驭龙剑’了！” “这么一番改动之下，大失剑名本意所在，而那群不入流的读书人却还以为自己高明的很不得了嘞！” “到了再往后的世代，有些通晓古意的剑修却想改回去二剑原本的名字，但后人已然错叫习惯了，要改回去反倒不为当时之人所接受了！” “真个奇了怪了，这话语权的事儿，不顾事实，反而只看一条——先到先得？” “谁第一个制定了标准，哪怕不合理，但是后面的都得按他的规矩照办？” “可真实情况是，那些不入流的人，其实也不是真的第一个命名者啊？” 三人场中，陈先莫名有些言语激愤，而另外两人对他谈吐内容似也深有同感，不过皆沉默无言。 而站在玉碑前方的那位读书人说到这里虽住了口，可仍自在内心里腹诽道：“我年轻时观览群书，得知西方域外有群号称文明中心地的野蛮族群，其类就好整这一出的很！先侵占了人家地盘，破坏了别人家园，后又宣称这是他们的领地，不容许旁人侵犯？” “于历史上，他们的种族发展壮大的快些，然后就天然的拥有着诸般事宜的话语权么？” “真就……寡廉鲜耻呀。” “不过，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也不得不说，算是种本事哩！” 我们的陈舵主此时确实有些“愤青”思维，但他很快就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继而暗暗思忖道：“六龙剑今日两剑同出，我道盟内部似乎毫不知情？” “这一切……难道二剑此时出世，莫非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太汉王朝在背着天地道盟盘算谋划着些什么？” “咦？” 陈先蓦然撇头去看了黄灵运一眼。 他忽的觉得对方刚才在面具眼洞背后的一个眼神——很独特。 但那位红衣山主此刻眼底古井无波，未见丝毫异处。 而这位儒士，当下他……开始将一些事情连在一起考虑了。 “好像哪里不太对呀？陆前辈他们这次说是临时起意跑到中州那边去观礼，却把北州跃龙门这边的摊子突然交给我，这群人当真只是因为那边今年格外热闹才去的嘛？” “这何止不太对啊？！绝对不对！” “那……这六龙剑将要出世的消息，究竟是道盟不知？还是……是我陈某人不知？” “哎呦！那群老匹夫是欺我等读书人太单纯了呗！” “可恨！是我陈先过于单蠢啊！” “真是可恶万分！万分可恶呐！” “端的气煞我也！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跟我这个荒州道盟分舵的一把手通个气儿？！” “这些老一辈的修行人……说好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啊？！信任呢？？？” 当前之际，陈先他复回想起来那一年自己刚走马上任荒州道盟分舵主之职，于当时那一群老人家的嘴脸。 彼时那位陆处长前辈顶着一张显得赤肝义胆的红色面皮，一脸的神情郑重，他一只手捋着长髯胡须，另一只手拍着陈先的肩头，很是恳切的说：“小陈啊，好好干，以后这荒州道盟你就是一把手了！” “只要能把我们这一处分舵发扬光大，让咱们在九州道盟分舵的排位里名列前茅，我们几个老家伙任凭你这年轻伙计差遣！” “小陈舵主可是任重而道远啊，切不可懈怠！” “……” 那一幕幕画面此时在陈先脑子里栩栩如生，那一句句言语曾经在他的耳朵中字字情真意切。 而打这会儿么，儒士可真想当众让子再很很大声的曰上一回。 “平时有苦活儿累活儿，都是我陈某人的，如今真碰到了机密大事，就把我这个年轻伙计撇开了喂？” “好嘛！前辈们真个讲究人呐！！” “等你们赶早从那边回来的吧，我陈先定要……打不过呀！” “唉！还是要早早成就金仙道果才是啊！” “我陈先要早日金仙！早日金仙呐！” “我君子报仇，十……百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