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芝贵的花花肠子这次并没有奏效,御史们眼睛尖着哪,很快就弹劾奕父子。 御史后面站着的是清流一派的瞿鸿机。 只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奕还是把事情压了下去,反而诬陷御史造谣。 但他们显然不清楚传媒的威力,《申报》等报纸连番报道此事;岑春煊也想借此扳倒袁世凯和奕,好让大清再喘几口气。 岑春煊直接把事情捅到慈禧那里,慈禧却只是让段芝贵革职;载振同样受到牵连,辞去所有职位,之后在官场上再没什么声音。 不过岑春煊和瞿鸿机算是把奕惹毛了,人家本来只是想当个安静的捞钱小能手,非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于是乎联合袁世凯把两人直接从大清公司开除。 袁世凯知道岑春煊与慈禧关系很好,所以还搞出来一张岑春煊与康有为的合照。这时候照片就是铁证,哪有几个人知道照片还能造假。慈禧最恨的就是康梁,顿时失去了理智…… 至于杨翠喜,反而因为这件事在全国出了名,不少人慕名寻访。虽然她并非什么倾国之姿,但有名气就有流量嘛,一瞬间成了震动全国的名妓。 初代女伶就能做到这份上,也算不容易。 李谕自然不愿意管他们的政坛争斗,反正大清都要没了,全都没有意思。 他准备带着吕碧城继续去一趟欧美。 学生到齐,准备出发时,秋瑾突然来到码头,要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谕没有拒绝,给她补了一张票,一同出发。 如果不带上她,估计在听到徐锡麟的死后她会控制不住自己。 徐锡麟死得真的挺惨,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后,被恩铭的亲兵抓住,斩首挖心,甚至炒了吃掉。 轮船驶向大海,李谕望着远方出神。 赴美留学生中的胡刚复来到甲板说道:“帝师,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李谕收回心神,说道:“可以,什么问题?” 胡刚复说:“我一直纠结于进入美国大学后应该选择物理还是数学。” “两个都喜欢?”李谕问。 胡刚复点点头:“都喜欢。” 李谕说:“如果二者都喜欢自然要选物理,我还可以给你出两道题来验证一下。” 李谕找来纸笔,出了一道数学题,大体是高考最后一道大题的程度;然后又出了一道物理题,是如何证明天体运行时有向心力的存在。 这道物理题说起来确实稍微简单那么一点,但蕴含的物理思想挺不错,通过开普勒三定律的面积率,还有微积分巧妙求解。 ――还包含了李谕的一点小私心:希望他选物理。 果然,在花了大半天后,胡刚复仅仅做出了那道物理题。 李谕说:“事实证明你更适合物理专业。” 胡刚复说:“可我对数学仍旧有很大的执念。” 李谕笑道:“数学这东西,学到深处可就不是这么和蔼可亲了。而且学物理不会耽误你学数学,甚至数学不好也搞不了物理。” 反正李谕明白,哪怕高考数学能考145+,也仅仅初步说明有报数学专业的资格。 他上辈子时,北大数学系有一句名言:“每年总有些数学高考满分的同学不自量力地报考数学系。” 甚至数学系宿舍还会有这种对话: ――新生小明:大家好,我是某某省状元,数学满分! ――其他人:6,你居然参加高考? 哎,反正数学真的是太吃天赋,似乎只有大神与普通人,没有中间值。 不过数学专业本身挺好的哈,学明白了可以进计算机或者金融系统。 “帝师,我还有个问题,”胡刚复又问道。“我在看你写的几篇物理趣事时,提到物理需要直觉,这是怎样的直觉?” 李谕想了想说:“就是爱思考,比如阿基米德洗个澡就能发现浮力定律。而且是有根据有基础的思考,不能胡乱思考,否则就成了诡辩。” “芝诺的乌龟不就是诡辩?您可是说它撬动了数学的发展。”胡刚复又说。 “这个现在已经谈不上诡辩,应该叫悖论,”李谕说,“我给你说说什么叫做诡辩。比如有人说,看医生其实是给医生看,肉夹馍实际上是馍夹肉,救火是消灭火而不是拯救火,然后就得出结论,现实世界与描述相反,白的其实是黑的,黑的其实是白的。又或者古人所说的白马非马,都是基于有限的理论去推无限的世界,一点都没有科学思维。” 胡刚复说:“我的确见过很多这样的言论。” 到了民国时期更多,李谕笑道:“这就是半瓶子醋晃荡的典型,逻辑也不是这么搞的,应该是严谨的归纳。物理的思考与数学上的思考一样深刻,等你学了物理后,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数学。” 轮船在日本短暂停留,李四光上了船,李谕已经和他约定好,送他去欧美留学。 到达旧金山后,唐国安领着他们先到理发店,剪去发辫。 停留了三天,在美国移民局填写完档案后,李谕收到了迈克尔逊以及芝加哥大学校长贾德森的邀请,让李谕带着学生去芝加哥大学参观。 唐国安了解李谕在欧美有着非常大的名望,刚落地就收到芝加哥大学的邀请都感觉不到奇怪。 唐国安学的是法律,不是很了解迈克尔逊在物理学上的地位,但非常清楚知道贾德森校长作为宪法专家此时在美国法律界无上的荣光。 关键贾德森校长还非常给李谕面子,让所有中国留美学生都来参观大学。 从旧金山坐火车去芝加哥花了两三天,芝加哥大学校长贾德森与物理系主任迈克尔逊一同迎接。 众学生流连于芝加哥大学内,李谕与迈克尔逊聊了起来:“今年斯德哥尔摩的投票结果,不出意外就会是教授您。” 迈克尔逊笑道:“只可惜乌云还没有散去,我似乎是给物理学带来了麻烦。” 李谕又看到与他一同来的另一位芝加哥大学物理学教授,于是问道:“您是密立根教授?” “是的。”密立根回道。 “幸会幸会!”李谕同他亲切握手,“听说您在重新进行测量基本电荷的实验?” “连你都知道?”密立根讶道。 李谕说:“一个月我刚收到最新的一批杂志,进行了报道。” 密立根说:“虽然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汤姆逊主任以及威尔逊先生已经做过多次基本电荷量的实验,但我还是不认同他们的结果,因为我仔细研究过他们的论文,实验过程有无法消除的误差。” 李谕点点头:“我看过,他们使用的方法是云室,测量的实际上是整个云雾中离子电荷的平均值,并不准确。” “所以即便世界最优秀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已经得出结论,我仍旧无法接受。”密立根说。 李谕问道:“你已经开始了实验?” 密立根说:“你要看一下吗?” “荣幸之至。”李谕说。 密立根在前面带路:“能让当今世界顶级的科学巨子指点,对我也有收获。” 后世评出过十大最美物理实验,密立根测量基本电荷的油滴实验位列其中。 但在他之前,电子刚刚发现那天起,科学家就在做这个实验,因为科学界很清楚,只要得到基本电荷量的准确数值就会瞬间让原子物理上一层楼,许多公式也能大大推进。 这个小东西挺关键,并且能够直接证明电子这个比原子还要小的微粒存在,意义非凡。 来到密立根的实验室,李谕发现他目前还是在重复威尔逊的实验。 密立根说:“从去年开始,我不满于威尔逊实验值那样大的变化幅度,因此又重复他的实验,但并未得到比他更一致的结果,有些使人很失望。” 科学就是这样,前方一团迷雾,想要推翻别人,至少要先达到对方的成果。 此前威尔逊得到的基本电荷量数值是103x10-19库伦,后世的精确结果是16左右,相差得有点大。 李谕说:“要想用威尔逊的方法做出稳定结果,要花不少时间。再设计新的实验方案,恐怕还要花费数年。” 密立根似乎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我已经找好助手,并且让学校将教学任务减到最少,势必完成这项研究。因为在所有物理常数中,有两个具有突出的重要性,一个是光速,它出现在理论物理学的许多基本方程之中;另一个则是最终的,或者说是基本的电荷量。” 这是密立根的原话。 但李谕立刻意识到,光速的测量是同在芝加哥大学的迈克尔逊完成;而基本电荷量的测量则由他密立根完成。 这不就一下子把芝加哥大学的地位抬上去了,顺便也能让一直瞧不起美国科学界的欧洲看看。 似乎世界的物理中心瞬间移到了芝加哥。 密立根拿出自己的一些实验结果给李谕看,李谕心中知道基本电荷量的准确数据,所以看了一眼后就说道:“威尔逊的方法已经到达极限,必须改进。我认为最关键的就是实验介质的重新选取。” 密立根问道:“实验介质?” 李谕说:“如果用不能挥发的材料代替以往实验用的水滴或者乙醇,将会明显减少蒸发的影响,从而让实验精度大大提高。” 密立根似乎打了一个冷颤,激动道:“天才的设想!”接着沉思道:“但需要重新制作一套仪器,这件事又比较麻烦……” 密立根油滴实验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把水滴换成油滴,同时又能够想办法测出极小油滴所带的电荷量。 就算李谕不告诉他,实验物理超级大神卢瑟福很快也会给他这个提醒。 而且李谕对这个实验不感兴趣。 物理专业在本科阶段都会做这个实验,真的超级麻烦,估计七八成的人都是靠改数据通过。 而现在连实验仪器都没有,和之前提到的x射线、放射性研究一样,此时必须先造出精密的实验仪器来才能继续做实验。 密立根后来做实验用的仪器相当之简陋,这还是他花了两年时间才造出来的。 用这套仪器观测起来同样麻烦,有时候仅仅一个油滴的观测就需要五六个小时。 密立根花了七八年时间才完成油滴实验,――而且还有两个为后世所诟病的巨大瑕疵,乃至被很多大佬当成了反面教材。 因为密立根实际上最终得到了140多组数据,但他在提交报告时只选了其中的58组。 在科学实验中很忌讳这一点,因为会掺杂主观臆断。 只要不是人为因素,多大的误差都应该接受,这才是做实验。密立根却删除了自己觉得误差太大的数据。 此后费曼对这件事极力批评,声称完全没有科研精神。 可以发现,此后不少人重复密立根的实验,结果只是与他差一点点;大家觉得密立根是权威,所以都会修改自己数据。 这可给实验物理学开了一个超级不好的头。 费曼在1974年加州理工的毕业典礼中直接称这种做法为“草包族科学”: “从过往的经验,我们学到了如何应付一些自我欺骗的情况。举个例子,密立根做了个油滴实验,量出了电子的带电量。他的资料有点偏差,因为他用了个不准确的空气黏滞系数。 于是,如果你把在密立根之后、进行测量电子带电量所得到的资料整理一下,就会发现一些很有趣的现象:把这些资料跟时间画成坐标图,你会发现这个人得到的数值比密立根的数值大一点点,下一个人得到的资料又再大一点点,下一个又再大上一点点,最后,到了一个更大的数值才稳定下来。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发现新数值应该较高?――这件事令许多相关的科学家惭愧脸红――因为显然很多人的做事方式是:当他们获得一个比密立根数值更高的结果时,他们以为一定哪里出了错,他们会拼命寻找,并且找到了实验有错误的原因。另一方面,当他们获得的结果跟密立根的相仿时,便不会那么用心去检讨。因此,他们排除了所谓相差太大的数据,不予考虑。我们现在已经很清楚那些伎俩了,因此再也不会犯同样的毛病。 大战期间在南太平洋有一些土人,看到飞机降落在地面,卸下来一包包的好东西,其中一些是送给他们的。往后他们仍然希望能发生同样的事,于是他们在同样的地点铺飞机跑道,两旁还点上了火,盖了间小茅屋,派人坐在那里,头上绑了两块木头、插了根竹子,以为这就等于控制塔里的领航员了――然后他们等待、等待飞机降落。他们被称为草包族,他们每件事都做对了、一切都十分神似,看来跟战时没什么两样;但这行不通:飞机始终没有降落下来。这是为什么我叫这类东西为‘草包族科学’,因为它们完全学足了科学研究的外表,一切都十分神似,但是事实上它们缺乏了最重要的部分。” 费曼说的话已经很重。 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让密立根油滴实验颇有令人非常不悦地方。 做实验时,密立根只是作为导师,提出想法,真正进行试验的是他的一名研究生,名叫哈维弗莱彻。 只可惜,最后的报告只有密立根自己的署名。 当过工科研究生的必然明白,研究生和导师一起做实验,做实验的都是研究生。导师基本只是提出一个课题,当年的美国更是如此。 李谕此刻已经看到实验室中23岁的弗莱彻忙忙碌碌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 想想洛伦兹与费曼、瑞利爵爷与拉姆齐,堪称物理学上的佳话。 再想想美国这边给密立根当助手的弗莱彻以及给康普顿当助手的吴有训,真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