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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护法明王(1 / 1)


  西南墟螺,回首寺院。

  “这件事我无权决定。”沉默良久,魏韶颜重重摇头道:“不如说谁都没有替他人决定“是否接受”的权力,关于此事,你该问的并不是我,而是泱泱云响的万千生灵。”

  “所以…我该怎么去问那劳什子万千生灵呢?”蒙旭来嗤笑一声:“你看,最开始大家只是凑了个超大号部落出来,以物易物,结伴狩猎。后来人越来越多,管理者的能力也越来越差…”

  “他们选出了代表,一个人代表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人去表达诉求,代表凑到一堆再选个代表代表的代表出来…”他摊手无奈道:

  “这本是好事,众口难调嘛,世间事说到底就是少数服从多数。简化行政结构也是社会文明智慧阶梯的实际体现…但你再瞧瞧当今天下,它真的变成理想中的那副模样了么?”

  魏韶颜握拳不语。

  “每个人都被代表了,每个人的嘴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去街上随便揪个人问问吧,如今晴历已至百年大关,若雷王真的实现了他的承诺,那么民智理应已被开启许久…”他下指冷笑道:

  “去问问吧,有几个人知道是谁代表了自己?原本该属于他们的利益又是被谁啜去了?千年如一日,在你们这群垃圾眼中,所谓的人永远只分“朋友”与“奴隶”两种。”

  天云舒展,瀚海隐现虹光。

  “看,人家先等不及了…时间不多了,咱们也学着古人先贤稍微简化一下行政流程吧?”蒙旭来望向映于海平的龙脉之尾:

  “我是觉得你是有资格代表“万千生灵”的,毕竟他们都是你的奴隶。虽然这年头大家伙应该都不吃这一套了,但契约书依旧有效,古王法律依然存在,你…仍然有登上王座的资格。”

  “他们不是奴隶。”魏韶颜皱眉回道。

  “无所谓,反正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跟着上人一起去到那边。”他抬手压制住石庙下方随龙脉显现翻涌而起的地脉震荡:

  “我建议你搞快点,这就是一锤子买卖,要么行要么滚蛋。我可没有拿捏你的意思,拖延时间对你们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你到底想干什么?”魏韶颜不解问道。

  “很简单,革命。”蒙旭来歪头答道。

  “为了什么?”魏韶颜又问。

  “你们错了,我推倒错误,让一切重新来过…你们不值得享受崭新的未来,但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你们一种生物。”蒙旭来摊手道:

  “事实上我们也不是敌人,你们要离开了,而即将接手这摊子烂事的就是我…政权交接多少也该有点仪式感,你觉得呢?”

  “我们不会离开的。”

  石庙残响,掷地有声。自打离开神幕阁起一直扮演着边缘角色的苏知仁沉声低喝一句,潇洒解下风衣外套迈步走向石阶。

  “会长…!”酪棉想拦,手刚抬起四十五度,却又微微颤抖着收了回去。

  于身份来讲,他是集会之长,自己只是座下讲坛。从情理来说,他是自家叔父,是自己最为尊敬的长辈,相处时日远超亲生父亲。

  从宿命来看,他是苏家的男人,也是蒙世国尚存人世的唯一牵挂。他必须走上台去,与五十数载人生过往做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苏家的男人是拦不住的,就像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他们永远都会在最该沉默的时候发出声响,再最该停滞的时候迈出脚步。

  他们是一群自私的男人。

  “果果。”即将踏上石阶时,苏知仁不出意外地转过身来,拼尽全力在凶神恶煞的秃头疤脸上挤出了一副温和微笑:

  “集会就拜托你了…我当年出来做事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你是我的骄傲。”

  酪棉嘴唇一颤,只得闭目点头。

  我说了,他们是一群自私的男人。

  只会寄托,只会留下悲伤与苦痛。

  “呵,你确实走不了,咱们可是有好厚的一摞账要算呢。”蒙旭来冷笑一声:“滚,现在还没到处理你的时候。活了大半个世纪的人,难道还不知随意插嘴他人谈话是很不礼貌的么?”

  苏知仁抿嘴不语,兀自踏上石阶。

  “下去!肮脏的东西!你该跪伏在侧,不要再用你的脚来玷污这片神圣之地了!”他每沉沉攀登一步,蒙旭来的表情便狰狞三分:

  “你听不见我说的话么?背叛者!受尽诅咒的污秽之血!卑贱的绦虫!!你…你这无情无义无父无君的畜牲!”

  缓步前行,骂声如过耳微风。

  “我发誓,我向这世间一切受信念寄托之物发誓…”蒙旭来深吸一气,挪步踏前,语气从狂躁愤恨渐渐转向极端阴冷:“再踏一步,我一定会让你非常,非常后悔的…”

  苏知仁不为所动,只顾沉默登阶。

  “嗯,啊哈,好吧。”表情一松,蒙旭来无奈摊手耸肩,八部天龙倏然浮现身后:“看来咱们是没得谈了,上来吧,然后…领死。我保证会让你体验一下,亲眼看着自己的眼珠子被掏出来再碾爆的感觉会有多么舒爽…”

  驻足,长叹,苏知仁闭目沉思许久,仿佛将整部人生都在心中过了一遍。

  “下去吧,魏小姐。”他轻轻一拍魏韶颜的后背,颇为惋惜地微笑说道:

  “你很温柔,也是这个时代中少数真正在为天下苍生着想的人…但这世界正在渴望血与火。你追寻的道,不是康庄大道。”

  “苏会长…”魏韶颜垂头一叹。

  一声道尽千般无奈,万般遗憾。

  “别骂了,旭来,他并非为我等而来。”一直很沉默的灰袍残僧又咳出两口血沫,抬掌止住还有一大筐粗鄙之语没撂出来的净心祠蒙公子:

  “羞辱之言于他无用,他经历过战争,跨过了尸山血海。他的心,早就死了…”

  “不,还没死。”目送魏韶颜走下石阶,苏知仁转过身来面向两位明王,手握半锤将左侧胸口敲得咚咚作响:“它还没死呢。”

  “父亲…”蒙旭来不解其意,但还是本能地相信了既是父亲,也是法相显化的灰袍蒙世国。

  恶狠狠地朝下瞪了一眼,蒙旭来乖乖闭上了嘴巴,背手连着八部天龙靠边一站。

  苏知仁理了理衣衫。

  石阶从起步到终点共有一百零八阶,六根对六尘,各分好恶平,再划染与净。过去,现在,未来合渡三世劫缘…此即百八烦恼。

  烦恼即为业力,每跨一级台阶,便是消除一重烦恼。石阶的重点是什么?会是证悟么?会是彼岸么?会是那虚无缥缈的佛果么?

  双掌合十深深一拜。

  苏知仁昂首挺胸,跨步迈向顶峰。

  一级,两级,三级…

  蒙世国不动,蒙旭来不动。

  七级,八级,九级…

  阶下苏乘闭目,无声紧握剑柄。

  啪嗒,登顶。

  两尊明王静若石像。

  苏知仁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也没花功夫去体会那可有可无的玄妙境界。他深吸一气,径直走向两人身后,蹲下身来摩挲起了一块极不起眼的小小石碑,嘴角微微上扬。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咔吧…台下诸人未能看清,也不知他是从哪抠出了一串破旧蒙尘的古朴念珠。

  “喔…你是来干这个的啊?”蒙旭来一挑眉毛,颇为不屑地讥笑道:“叛来叛去,到头来又折回原处了?早说啊…还给大伙整得怪老紧张的…”

  “我心未死。”苏知仁没有搭理他的调侃,伸手掸了掸念珠上早已嵌入木纹深处的百年积尘:“旭来,你看不见么?世俗纷扰只是过眼云烟,何为真何为重?你难道掂量不清楚么?”

  “少说教了。”蒙旭来厌烦回道:“快点干完你该干的事吧,我赶时间…”

  劝说无果,苏知仁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单膝跪地拈起念珠,口中默念起隐秘经文。

  台阶是一百零八阶,念珠也是一百零八颗。相对世俗中许多繁重单调的机械工作来说,拨着小木珠背佛经其实算是相当轻松愉快的事情了…说来倒也奇怪,自西渡以来,杨御成一行人压根就没见过几个剃度僧人。

  三千烦恼丝,剃了秃瓢也剃不掉心中的红尘污浊。干嘛还要费那个劲去打理发型呢?修行习武这事其实与参佛明性完全就是南辕北辙,既入江湖血雨腥风,又何来心中安宁?

  苏知仁数得很慢,他每拨去一颗念珠,都像是朝着人生的起始之处迈出了一步…此刻的他到底都在回忆着什么东西呢?

  是在细数自己的罪恶,还是在憧憬着往昔的美好?他终于得以面对自己了么?

  台下众人不解其意,就连提前做足了功课的太尉特使杨雪舞,以及三教着名学者之一的沙维尔都没看明白苏知仁到底在干嘛。

  如果连这两位都看不懂,那么答案就很显而易见了…苏知仁此刻在施行的并不是菩提术法,甚至都不是三教术法。

  世上总是会有很多人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与此相对的,人们也同样拥有跨越时空,跨越一切隔阂直抵真相的玄妙力量。

  一作血脉,亦作思念。

  “爹!!”心头一颤,苏乘下意识紧拎佩剑前踏一步,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情感会被时间的风沙磨平掩埋么?不,它只会在压抑之下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浓郁。

  苏家是被诅咒的家族,而这对父子,更是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深重罪孽。

  但…此刻,一切隔阂倏然消于无形。

  苏知仁肩膀一颤,念珠已经数到了第一百零七颗,很快就要行至彼岸了。

  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停下了。

  台下是一个不知该如何面对胸中情感,笨拙地呼唤着父亲的丹心赤子。

  台上的人呢?

  这位沧桑的父亲,又能聪明到哪去呢?

  心下一横,苏知仁没有回应那道足以刺破千层厚帐的悲戚嘶吼,再次将颤颤巍巍的拇指尖端重重扣在了念珠之上。

  “你不害怕么?”

  灰袍之下,法相双生。蒙世国干涩的嘴唇微微一颤,整尊身影简直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庙中突然活了起来的裂纹佛像。

  苏知仁长叹一声。

  “之前怕。”他笑道:“现在不怕了。”

  “不。”蒙世国缓缓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我。”

  乌云舒展,星夜归虹,有海风拂过回首寺院,似乎掺杂着来自远古的悠扬歌声。

  “如果你会杀了我…那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大,而是一头怪物了。”苏知仁转过头来,因常年苦闷而堆砌出的颊上皱纹尽数舒展。

  真奇妙,那凶巴巴的小龙会首苏知仁竟然能露出这样一张孩童般的灿烂笑脸。

  他曾经也是个孩子么?

  “面对怪物,我从来就没怕过…”苏知仁眯眼一笑,翻指扣下最后一颗念珠:

  “我从来就没怕过。”

  烦恼尽,莲花升。

  一股无比强烈的异样感骤然涌入众人心畔,从修为臻至人极的沙维尔,到完全没搞明白情况的王觅幡…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低下了脑袋,滚圆目中满是不可思议。

  什么…?什么玩意?

  他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

  无声无影,无象无形,有不解之物随念珠崩裂破碎悄然现于石台上空。

  “啧…”就连最张扬狂躁的蒙旭来都老老实实地垂下了他高傲的头颅,不过他倒是比其余凡人要好上那么一点点…至少嘴还能动。

  整座寺院中,只有三人仍未垂头。

  蒙世国,苏知仁,以及…阿闪。

  “啦~啦啦…”潜身者轻哼小调,飘然轻旋落下石台,颇为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彪形大汉。

  他的表情…很温柔,又有点奇怪。

  “去吧,你自由了。”苏知仁柔声说道,舒张指尖缓缓浮出氤氲光点:“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你的东西了…去吧。”

  潜身者驻足片刻眨了眨眼,祂似乎说了什么,只可惜场中无人能听得懂祂的话语。

  “哼~哼~”歌声再起,潜身者瞧了瞧破碎石廊穹顶映出的璀璨天穹,转头扭向东方浅踏一步,只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神只去,规则散。一众被吓得满身冷汗的人型鸵鸟终于抬起了头,愣愣望向身似飞雪逐渐消融的苏知仁。

  解放神只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事情一旦扯到神明的层面上,那么其后果就绝对不是凡人能够负担得起的,没有例外。

  苏知仁的表情一点也不痛苦,也没有那种终于了却毕生心愿的解脱感。

  他很平静,无比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苏乘也在瞪着他,嘴角不断颤动。

  “你的剑…”苏知仁缓缓开口。

  苏乘又前跨一步,伸手前探顿了半天,到头来也没能说出半句话。

  苏知仁释然一笑,朝他重重点头。

  我现在做的事情,你可能无法理解。不过你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这不让人省心血脉…你一定会走上我走过的那条路。

  我将一切都赌向未来了。

  米雪飞散,衣衫砰然落地,砸起细碎灰尘。苏知仁走了,悄无声息,莫名其妙,亦如他来时那般…菩提,本无根。

  “她是…”被潜身者的面容惊得发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的阿闪愣愣嘟囔道。

  王觅幡怔怔扭向阿闪,刚欲发问…

  “旭来,你也走吧。”赤红佛相轻捻花印,灰袍明王掌撑膝盖:“不必急于一时之成败,你的心是天下心…好自为之。”

  “父亲…”蒙旭来还欲再辩,却被蒙世国轻飘飘地瞪了一眼…这下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我明白了。”恭敬拱手,蒙旭来干脆转身一挥衣袖,八部天龙中有迦楼罗迅速上前为其开道。金光羽翼划尘烟,龙脉苏醒,地脉涌荡,在节点全开的云响州,他自然是想去哪就能去哪。

  “等等,请您等一下,明王!”魏韶颜焦急喊道:“我恳求您,再考虑一下,为了…”

  “不必多言了,魏氏遗孤。”蒙世国缓缓站起身来,身影依旧佝偻枯瘦:“云响州会做出属于她自己的抉择,我等不过是天命的执行者。”

  “我倒是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案。”走进划空而成的金光裂缝前,蒙旭来红唇轻挑妖冶一笑:“做生意嘛,讲的就是一个互利互惠…”

  唰啦,三身分散,各行天道。

  “……”酪棉微微摇头,抬手喝令小龙集会。众菩提精锐就像在神幕阁时一样,相当熟络地迅速搭出了一座临时传送阵。

  苏乘急忙转过身来。

  “小龙集会…不,龙象宗于此正式脱离菩提教,往日恩,近日仇…断去吧。”酪棉没有看他,也没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现在…她是龙象王了。

  无言离场,苏乘想拦,却不知该怎么拦。世间事终难圆满,数十载风雨宛若黄粱一梦…到头来再回首,苏家又只剩两个人了。

  “好了…谈正事吧。”蒙世国掀起灰袍,露出病入膏肓的枯槁身躯。

  众人眼角一跳,急忙撤步弓起脊背。

  “明王…”魏韶颜痛心唤道。

  “你们真是来聊天的不成?”赤足净身,生机上涌…蒙世国如风中残烛般虚弱凋零的身体就跟被吹胀的气球似的,随着他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而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强健威武之姿。

  这个,不是篡夺天道的贪念。

  也不是生而不凡的痴念。

  他是个不该出生,不该存活,更不该攀登至此等境界的忌讳之子。

  他曾经有过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

  现在,斯人皆去,孑然一身的他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一丝都没有了。

  “我的性命…就在这。”行下石阶,抬掌握拳,佛相入体,目中红芒轰然破碎,蒙世国扭了扭肩膀无谓念道:“来拿吧。”

  这个男人需要来自远古神只的助力,需要先辈佛陀的遗慧么?当然他妈的不需要。

  众人神情一肃,云响西南风云骤止。

  漆瞳漆发铁心人…

  菩提教,护法明王,蒙世国。

  请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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