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谈判之前…我有个小小的问题。”蒙世国理了理正装衣饰，抬头望向韩霜程：“既然你有意将四大世家和复国会支走，那便代表这场对话已经不再属于“家务事”的范畴之内了。” “那么，我现在面对的是雷行军部，雷行皇室，还是中央政府呢？” 似乎根本就没被放在眼里的陈息神十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前踏几步走到太后身边，相当干脆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似乎是由阴沉木简单雕制而成的无字青纹小木牌。 “青纫，你应该见过吧？象征和平与交流…见此符如陛下亲临。”待大伙看清，他才将那枚不起眼的小破木牌小心翼翼地收回怀里： “丞相大人正在忙着处理一些…私人问题。况且这种满是血腥汗臭的大早集也不适合他那样的风雅之人前来下榻，你认为呢？” “很有诚意。”蒙世国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可能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但在这种正式场合里我还是得多废话两句解释一下…”说话间，他又掏出了一枚珠光宝气，集合多种珍贵金属合炼打铸而成的五兽并啸符： “镇天府，铁卫府，玉盘府，大夏府…还有我的击辰府，大家都觉得我这个老东西比较适合跑来跟人拉家常。所以，在当前事务上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你面前站着的就是雷行军部。” “嗯哼…真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啊。”蒙世国呛了他一句，继续冷冷盯向韩太后。 “如果你认为陈家人的事一定要由姓陈的人来管…”韩霜程耸了耸肩。 “好了，这场会谈终于也算有点格调了。”蒙世国挑着眉毛点了点头：“需要来点热场演出和开幕致辞么？我还真的为此准备了不少…” “刚才那个不是么？”韩霜程抱着膀子用下巴点了点双方跟前的群蚁石雕。 “喔，恕我失礼，太后殿下。”撑在蒙世国肩头的红衣少年开口回道：“小孩子在拿到新玩具的时候总是会激动一阵…” 韩霜程闭起眼睛长抒一气，没有回话。 “第一。”蒙世国大袖一挥，雄浑话音响彻在场中每一个人的耳畔旁：“解体法案必须严格按照程序执行。公开，透明…每个人都有资格知晓关于它的具体条款和影响范围。” 雪隐缓缓皱起眉头。 解体法案…？ 红雪逆升下，偏转天穹中。 “雷行王朝在建立之初并未完成全境统一，而是延承了风来法理…这是种妥协，五州已经承受不起更严苛的战火摧残，诸方贵族对混乱局势的容许程度也快到极限了…” 陈露凝揉了揉皮肤仍然有些色差的脖颈创口继续说道：“太祖是平民出身，下辖势力也大多都是从地方中脱颖而出的平民武装…这就代表，他不具备对古国建制的支配权。” “所以，最终协商出的结果是他娶了末代风来公主，由此建立起夜阑陈氏达成宗亲联姻。只要按部就班地将这条流程继续执行下去，雷行王朝的建立过程就会变成实际意义上的风来复国…其实这样反倒也算合理。” “呃…我没听明白…”肩头缠了一圈绷带的余复载挠了挠头：“不是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皇帝么？干嘛还要搞得这么复杂？” “复载…”劳止泽赶忙扒拉了他一下。 “不，他说的没错，确实是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皇帝。”陈露凝撩了下头发：“世间事归根结底其实都简单得很，不过问题就在于…到底谁的拳头才够大呢？” “请你列举出一个能独自单挑全天下的人吧，势力也可以，但必须是全部成员都纯粹隶属于单一领袖的那种。”她转向余复载耸肩道。 “剑神啊！”余复载比划了个剑指。 “复载…！”劳止泽又扒了他一下。 “不不不，别拦他了，我很喜欢这样的问题宝宝。在他的衬托下会显得我…很聪明。”陈露凝抬手笑了笑，又特意瞥了一眼洛极乾： “我承认，剑神确实天下无敌，历代剑神都是…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前代剑神也只是五杰之一？为什么全天下都在传唱五杰的故事，而不是独尊蓝莓山一家？” “喔！我有点明白了，就算是剑神也没法同时打赢两个五杰对吧？”余复载恍然大悟似的以拳拍掌道：“你家先祖也是一样，没有足够的力量和精力打服所有人，而且立场敌对或者中立的势力里还有很多都是他的朋友，是不是？” 陈露凝嘟嘴抬头瞅了劳止泽一眼。 “呃…他其实不傻，就是人有点轴，而且大多数时候不太爱动脑子…”劳止泽挠了挠脸，颇为尴尬地揉了揉余复载空荡荡的大脑袋。 “嘎吼！”小麒麟也笃定跟进道。 “无需五杰两人，我师父与杨守心的对战记录是三十七胜三十九负。”洛极乾冷不丁突然爆料道：“…从他俩都到重梦境界起算。” 十脸震惊… “无论如何，这世界单纯得很。要么是你力压群雄把服的不服的全都胖揍一遍，要么就只有妥协这一条路可以走。”陈露凝弹了下指甲继续说道：“古法至少平稳运行了近万年，这是任何极尽先进的新秩序都无法比拟的。但…我陈家历代都是异想天开，绝不屈服的理想主义者。” “作为卸除武装并和平过渡的交换条件，太祖在初步草创的雷行宪法末尾添了一笔…不为人知的第九十五条。”她看了看场中那几个仍未从剑神的陈年隐秘中回过劲来的大老粗： “呃…你们应该没读过宪法原文吧？” “宪法是干嘛的？”被包得跟木乃伊似的祁狼挣扎着扭起身来，透过绷带间隙眨了眨眼：“跟海务巡防法差不多么？” “抱歉，中郎。”祁奉辉赶忙跑过来将大肉虫子似的祁狼扳回草席上：“您接着说…” “宪法第九十五条中的内容实际过渡到应用层面，就是解体法案…”她抬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神情凝重：“当以夜阑陈氏为首的雷行皇室无力继续统管域外领土时，当出现人类无力抵抗的毁灭性灾难时…王朝主体须按照统治义务，将对应区域县级以上的一切掌控权交付归还。” “搞笑，意思是说一旦你烂了，就要把跟你同甘共苦的国民割离开来，大手一甩放着他们自己等死么？”雪隐皱眉说道。 “雷行在法理层面上本身就是王国，并不具备对其他大州的直辖控制权。哪怕受封为帝，哪怕将中央集权推行到极致，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捏着人事任免权的小村长罢了。”陈露凝点了点头，十分平静地回复道： “从表面上来看，解体法案确实是一个自爆开关，是主动分家的禁忌指令，所以这条法令才没有被公开给人们…但，就拿眼下云响州的情况来举例吧。换个方面想想，如果太祖想割离的并不是云响州，而是自己呢？” “什么意思？”雪隐挠了挠头。 “陈昭晴，我的祖先…他是个奴隶，出生在夜阑以东一座极不起眼的采石厂里。他尝尽了受奴役者的苦楚，看遍了精英贵族给人们带来的悲痛…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绝对不可能与旧秩序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复仇者。”她沉声说道： “风云落定，新天下建立之初，站在孤寂顶峰上的他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敌人，雷行开国皇帝最大的敌人…就是雷行王朝本身。” 众人齐齐沉默，有人是陷入了深思之中，有人则是压根没听懂她在说啥。 “交付权力的对象并不是原属于诸代古国的贵族血裔，归还…也不仅仅只是搬走一台王座那么简单。”陈露凝望向众人： “雷行王朝自建立之初便是一剂毒药，通过不断自行摧残来毒杀星烁古法这棵万年常青的参天大树…当解体法案执行完毕，根深蒂固的天下版图与一切旧秩序都将不复存在。” “法案的受益者…不，王朝归还权力的对象…是谁？”雪隐抬起头来凝重问道。 “人民。”陈露凝冷冷答出二字。 “谁是人民？”雪隐眯眼追问。 好问题啊…真是个好问题。 “第二。”蒙世国继续呼喊道：“王朝应与云响全域保持现有的贸易协定，并在此基础上添加至少为期十五年的边境开放法案…你们不能拒绝西云子民，亦不能阻止来者。” 陈息神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韩霜程，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是个相当值得探讨的问题，王朝运营与解体法案的行进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陈露凝从军粮袋里抽了根肉条出来： “给你们透露点小内幕吧…反正在这经历的一切记忆都带不出去。雷行王朝其实在内部规划中只为自己推演了千年国祚，到如今已按部就班地运行了近百年，所以只要你们活得够久…” “我还是有点搞不明白。”雪隐看着义军与府军划出的千米隔离带沉思片刻：“如果这个计划在皇室内部是公开的，现在进入政治中枢的各大贵族又都成了一家人…那他们怎么会容许你们去动摇自己的既有利益呢？” “很简单，贵族们也同样在妥协，为了能安稳度日。”换了身干净衣服的二号解说员苏乘及时顶上：“他们当然也在计划阻碍这场正在缓慢实施的大变革，但…想要改变什么东西的人和想要维护什么东西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前者的责任心可以横跨千年岁月，后者只能看到眼前。” “没人能保证接下来的皇帝都会一心遵照祖训继续推动革新…五代已过，现在就连纯正的夜阑陈氏内部都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他将散乱的长发简单一团，临了又扎了根筷子上去： “从近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就能隐约看出，皇家宗室并非团结一心…他们分成了数个派阀，就像往东南西北各自较劲的驼鹿。” 大伙齐齐转向陈露凝。 “我是…咕咚…我确实是在阻止解体法案，但这小子的哥哥，还有把你们哄来这里的那位“大才”总指挥都是跟我站在同一立场的。”陈露凝直接咽下能把牙崩个口子出来的风干肉条，抬头盯向正抱着膀子靠墙吹凉风的雪隐： “杨御成没跟你解释过么？他为什么要跟杨赐信争权，以及为什么要跟赵抚兰“合作”之类的隐藏小内幕。” “呃…”雪隐看了看拉结，又瞧了瞧血离花，最终无奈耸肩道：“他其实…挺保护我的，不会跟我乱说这些…唔…暴露成年人阴暗世界本质的东西。好吧，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点的。” “七十年前，雨落叛乱时期，也就是前代五杰初显峥嵘的那个时代…天海五州正在面临一项相当诡异的灾难困扰。”苏乘向众人讲解道： “有一群很难定性的“生物”族群突然出现，它们并非妖兽化形，也不是维度之外穿梭而来的侵略者。它们具备人类的体表外形，也能通晓我们的话语，但…它们并不是人类。” “不同于妖，当时的学者将它们称为“魔”…因为它们确实具备神话密典中那些妖魔鬼怪的部分特征。”眼见苏乘大脑卡壳，徐复迎迅速接替顶上： “比如说什么没了脑袋还能靠肚脐眼吃饭的巨汉啊，什么长着羊头的双性妖人…或者干脆就是会说人话的大灰狼之类的。” “是的，魔…它们真的很难定性，既没有传说中描述的那般强大，也没有与生俱来对这个世界的不解仇恨。”苏乘捏了捏鼻梁： “它们就像是…迷路的旅客？没什么特别的可取之处，也没造成过需要特别纪述的大灾害。我就直说结果吧，它们实际上是“下一个世界”的居民，只是出于天道运行的某种漏洞，才会莫名出现在咱们的时代，根据既定规则强行背起了旧神与魔王们的宿命。” “你加入游戏，你就得挑个角色。”劳止泽耸肩补充道：“实际存在过的都被咱们挑走了，它们就只能硬选那些虚构的了。” 这解释得我更困惑了。 “现在还无法证明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但他们出现后，天逝也开始随之显现踪迹了。”苏乘揉了揉太阳穴：“我也是在下到这里之后才“想”起了许多相当模糊的“记忆”。从七十年前到星烁之战开启的这段时间内，天海五州似乎经历了一段相当剧烈的震荡…” “这我倒是听说过，有几座“根本就没存在过的”大州消失了。通过天道摇篮消除交叠现实…这不就是云响州现在正在面临的情况么？”雪隐指了指头顶天幕中的橙黄裂隙： “所以…大州被消除这事跟天逝，还有那些“魔”之类的东西有关系么？” “不，我也不清楚，我能知晓这些可能还是因为受到了杨御成的影响…”苏乘皱眉转向徐复迎：“徐师兄，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进入此处之后我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徐复迎摇了摇头：“你没事吧？” “没事…”似乎是无法缓解脑内翻涌不息的信息乱流，强行探寻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回忆，深陷高速计算之中的苏乘的脸都开始发绿了： “四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战争，不…应该说是暴乱，无数先贤陨落其间，杨守心，我的师祖…还有许多人。暴乱末尾，天逝将近，是间宫穹阻截了时间流逝，他…” “别想了，稍微沉淀一下，你的脑袋还经不起这般折腾。”陈露凝用手指卷了卷发梢，颇有深意地望向同样关注到了苏乘异状的劳止泽：“你也渐渐转变成幽视者了…记住你的名字，苏乘，不要在思维的浪涛中迷失自我。” “苏先生。”雪隐将手搭在苏乘的肩膀上：“咱们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会。就我跟杨御成相处的经验来讲，你越试图追上他，他就越会把你远远甩开，有的时候要以不变应万变。” “受教了…”苏乘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逆转时间拖延天逝这个法子是五杰从被称为“魔”的存在那里得到的…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们。” “天逝来得太快了，在此乱局中继续推行解体法案无异于强行引发更大的混乱，自寻死路。”吃饱喝足的陈露凝一拍大腿干脆总结道：“眼下之际当以稳定为先，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面前的危机上。至于那些千年谋划，万年大计…等咱们摆平云响州这个烂摊子之后再争吧？” “摆平？”雪隐眨了眨眼：“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说这场死局是有解法的咯？” “是的…四十年前，云响毁灭。天道摇篮重建构筑出来的拟化云响以时间为中继点，将过去和未来划分成了两个世界。”苏乘气倒是喘匀了，不过脸色却变得更差了： “四十年前出生的人，与之后出生的人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充足的…燃料。我们可以通过消耗上一代人的灵魂，来拖住赤目上人离开云响的脚步…” “第三。”蒙世国面色一肃，死死盯向一直没搭话的雷行太后：“云响州即将迎来一场毁灭性的巨大变革，但没人理当为此付出牺牲…” “云响州还有救，即使毁灭已然注定，在时间开始倒流之后的新生命仍能存活。”苏乘紧紧闭目沉声说道：“但这就意味着…现在正处于最接近天道摇篮点位的我们要开始践踏生命了…” “每个人的生命…”蒙世国陡然拉高音量。 “现在已经没有功夫顾及伦理与道德了，我们被逼进了兽性的死胡同，但凡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苏乘的声音越来越小。 “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护法明王张开双臂，平静环视漫山人群。 “人的生命其实并不尊贵，退回本质，它其实就是一种聚合起来便强大到足以冲破时空枷锁的复杂能量。”苏乘茫然环视众人。 “让人…以人的姿态死去，这就是我最后的诉求。”语毕，他站定当场，静静等待着来自现任统治者的答复。 “我们必须得让他人为我们付出牺牲…他们会失去作为人类时的一切，永远无法得到救赎，怀抱着遗憾与憎恨，成为新时代的养料。”他摇了摇头，握紧抬头颤声说道： “这项抉择…我选不了。不是我不想做恶人，只是…我真的没有资格。” 韩霜程闭目沉思片刻。 “只要有人问我一句“该怎么做”…”苏乘握拳望向众人：“我们就可以开始干活了。” “我答应你。”韩霜程沉沉点头：“三项条件，雷行王朝全部接受，即刻执行。” 寒风随细雪拂过天穹之下的阴霾大地。 集辛县，鸦雀无声。 云响州…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