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武则天感觉自己的皮肤有一种被烧灼的刺痛感。 她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此獠! 群臣垂着头不敢呼吸,气氛异常的诡异。 昌黎王想表达什么呢? 我不敢弑母,但我管不了我的义子怎么做啊! 他要是一时昏了头,造反怎么办?打进神都杀了陛下怎么办? 到时候,我会忍痛杀义子,为母复仇! 群臣头皮阵阵发麻,为苏宸的心机而胆寒。 李逸飞什么人? 章怀太子李贤的儿子,他有充足的动机造反,夺回原本属于他的江山社稷。 至于义子的义子,算义孙么? 肯定不算! 也就是说,假如李逸飞造反,甚至杀进皇宫,天下人能因此栽赃昌黎王弑母弑君么? 不能…… 父债子偿合情合理,可子债父偿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最后昌黎王还会亲手杀了李逸飞,为母复仇,这简直就是大孝子! 仅凭孝道都能流芳百世! 二十八岁做十九岁的爹,荒唐么? 绝对荒唐! 可陛下珠玉在前,你皇帝有亲儿子还认义子,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我认个义子做错什么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李逸飞心甘情愿。 现在陛下就尴尬了。 你流泪,上演慈母的一幕。 昌黎王比你更狠,直接痛哭流涕。 昌黎王哭带来的反响,可比你震撼太多了。 所以陛下你现在同不同意呢? 不同意的话,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你有什么理由让昌黎王做义子? 太平公主心尖儿微颤,怎么都无法平复内心的震撼。 她跟这两人权谋手腕差距何其之大! 如果是她,在十万百姓面前,根本就哭不出来! 而母皇跟苏宸,为达目的,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痛哭流泪。 难道这就是站上世间巅峰的最强者么? “请陛下成全。” 苏宸声线哽咽,俊美的脸庞挂着两道泪痕。 百姓闻言,纷纷附和:“请陛下成全昌黎王!” 一道道声音传进汹涌的人潮,无数百姓高呼。 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他们不管逸飞是谁,反正只要昌黎王跟陛下成为母子就行了。 再说昌黎王因此落泪,想来跟那个逸飞关系极其亲密。 何不喜上加喜呢? 陛下您不是说与民同乐么,咱们百姓乐见其成! 狄仁杰叹了一声。 这回换成昌黎王裹挟民意了,而陛下骑虎难下。 武则天面无表情,眼底深处一片冰寒。 官道两侧,百姓欢呼雀跃,声震云霄。 望着陛下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脸孔,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人人缄默不语。 陛下这招很绝! 刻意表演了一场悲情秀,塑造慈母形象。 再诱导裹挟民意,让昌黎王不得不做义子,戴上紧箍咒,一切都不显突兀。 昌黎王再妖孽,再恶贯满盈,又怎敢跳出世间纲常孝悌之外? 原以为他即将面临万丈深渊,慢慢被陛下折磨致死。 谁曾想,濒临绝境,昌黎王逆天翻盘! 也认义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关键是李逸飞这个人。 如果认其他人为义子,倘若造反,世人绝对怀疑受昌黎王怂恿。 可章怀太子李贤的后裔,人家生下来的目标就是造女皇的反。 章怀太子李贤为陛下所杀,这是天下皆知的。 甭管社稷归属是李唐还是武周,人家就是要为父报仇! 到这里,肯定有人会质疑苏玉城认反贼做义子。 可是李逸飞洗白了啊…… 攘助平叛,陛下亲自赐予名分,一道诏书让李逸飞镇守吐谷浑。 成了朝廷封疆大吏! 所以苏玉城做他爹有何不可? “陛下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有大臣默默叹了一声。 陛下的权谋手腕无人能出其右。 只可惜碰上了苏玉城,此獠就是几千年难遇的旷世奇才! “母皇,是儿臣让您为难了么?” 寂静过后,场中再次响起了沙哑的嗓音。 苏宸眼圈泛红,怔怔的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跟他对视,冷着凤眸:“兹事体大,容朕考虑再三。” 群臣互相交换眼色,皆察觉到陛下的慌不择言。 事情再大,能大过皇帝收义子? “母皇!” 苏宸情绪再次“失控”,泪如泉水,近乎于哀求道:“您若不成全,儿臣愧对逸飞,无颜苟活于世!” 声音传遍场中,眼见昌黎王惨惨戚戚的模样,无数百姓为之动容。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武则天的软肋。 她平静的表情之下,是无比的难堪。 李显见状,不由地摇摇头。 连他都意识到,母皇的火力已经耗尽,再也玩不出花样了。 皇帝金口玉言,何况众目睽睽之下,满城百姓见证,就算再屈辱也得坚持认义子。 要是突然变卦,那可会沦为天下笑柄,皇权威严丧失殆尽! 既然认子已成定局,那儿子哭得凄惨,这点额外要求必须答应,否则百姓就不答应了。 双喜临门,自古以来都是天下百姓乐见其成的。 谁让你塑造慈母形象? 搬石头砸自己脚! 李显看了眼爱妃,压低声音道“他的哭泣极有表演张力,天下的优伶戏子该感到羞愧!” 韦玉轻轻颔首:“没有歇斯底里,但将那种克制不住悲痛的神态,演绎得炉火纯青。” 这女婿真做得出来。 恶贯满盈的人突然无助落泪,那种反差感带来的冲击力强破天际。 那一刹那,自己心尖儿都一颤颤。 李显察觉爱妃的神色波动,颇为嫉恨的说:“本王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不仅丧尽天良,脸皮都不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跟阴谋家!” “呵呵……”韦玉嘴角噙着一抹讥笑。 你娘不也抹眼泪哭唧唧? 苏玉城技高一筹罢了。 再说玩政治的,脸皮又算什么东西? “恳请陛下成全昌黎王!” “恳请陛下成全昌黎王!” 一时间,陆续有声音在汹涌的人群中响起。 声音一浪接着一浪,逐渐汇聚在一起,朝武则天席卷而来。 她凝视着眼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微微一笑:“好,朕依你。” “多谢母皇。”苏宸破涕为笑。 “对了,母皇,儿臣的弟弟苏皓无法消受工部尚书之位,想回长安当个京兆尹。” “此次平蜀中,长史毕构功不可没,望母皇升其为益州大都督,正好儿臣还有些手下留在蜀中,可以相互监督。” “望母皇应允。” 武则天分明在眼底深处,看到了不加掩饰的讥讽和冷漠。 长安和蜀中这两个地方让她方寸大乱。 听着母皇两个字,不止恶心,她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既如此,朕也一并答应你!”武则天咬牙微笑道。 “好,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大周国业永昌!” “恭喜陛下喜得爱子,恭喜昌黎王喜得爱子!” “双喜临门!” 无数百姓挥舞着双臂,发出一阵阵雀跃的欢呼。 满朝权贵没有跟着起哄,他们皆陷入沉思。 如何在急剧变化的形势中,迅速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连太平公主都紧蹙柳眉,眼神在母皇和“弟弟”身上游弋。 未来局势如同一条迷雾中的河流,谁也不清楚前面是暗礁激流,还是深不可测的漩涡。 她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头过河。 凤辇下的武则天遥望远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当初拒绝朕时,朕杀了你该多好?” 苏宸表情沉稳淡定:“那晚政变,不救驾多好。” “玉城,你让朕陌生,你变得太可怕了。” “本王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才发现而已。” “君臣一番,总该有个善始善终,只可惜,事往往不如人愿。” “是啊,本王也不想的。可兰陵萧氏观王房除我母亲和舅父外,都被陛下杀了。” “朕居然忘了你是萧瑀的外孙。” “陛下还忘了,你已经活不了几年了。” “朕这一辈子,从未有人能如此羞辱朕。” “总会有人开先河,为什么不能是本王。” 武则天盯着他,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听着那让人脊骨发寒的笑声,群臣噤若寒蝉。 母慈子孝之下,是森然冰冷、是僵持,是相杀! 不过短时间内,可以保持微妙的平衡。 从表象看,刚刚认子,就算双方心中藏着怨恨,也要顾及天下百姓的看法,表面上必须营造母子其乐融融的虚伪行径。 内里看,陛下和苏玉城彼此都有能力毁灭对方。 但是又顾忌重重。 越是这样,双方越会投鼠忌器,从而形成相互忌惮,不动杀机的局面。 也可以俗称为——冷战! 这种僵持的局面能维持多久,就看双方谁先按耐不住。 要是谁露出稍纵即逝的破绽,苍生社稷就要动荡了! 但是显而易见,苏玉城成了赢家。 能跟主宰江山的皇帝对峙,甚至占据上风,这何尝不是一种恐怖的强势? 崔玄暐冷笑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驯兽师遭到反噬了。” 自以为高明的驯兽师,把一只幼虎放在笼子里饲养。 可等到老虎长大了,驯兽师却对此浑然不觉,或者故意视而不见。 最终老虎撕破铁笼,张开獠牙对准驯兽师。 听到崔相低声的话语,诸多官员相继点头。 此獠已经走出了陛下的阴影,挣脱了皇权的束缚。 “不满三十岁啊!”有大臣悄悄感叹。 说句大不敬的话,昌黎王不仅能熬死陛下,还能熬死庐陵王和相王。 就像三国末期,司马懿靠年纪优势摘了桃子。 身旁的同僚似在回忆什么,心有余悸道:“你要想想昌黎王做过什么事?” 那大臣怔了怔,根本不需要拼凑记忆,那些事迹很快浮现在脑海里。 勒令寺庙交税,杀高僧和尚如屠猪狗。 北上,一夜覆灭四十多家世族豪强! 一战抹去突厥帝国,让天下万邦震惊。 宗庙杀宰相,斩皇孙! 将天下第一门阀屠戮殆尽! 前些日子,屠了皇族! 现在,可怕到跟皇权分庭抗礼! 最后呢? 念及于此,那大臣竟觉得浑身透不过气,有股窒息感袭来。 昌黎王完全是以鲜血人命铺垫自己的上升道路。 回首望去,阶梯路上累累白骨,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现在站上阶梯最顶端,此獠能容许有人跟他并肩? 大臣偷偷觑了陛下一眼,头皮发麻。 “回宫!” 威严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号角声吹起,旗帜飘扬,队伍重新出发。 武则天坐在凤辇里双目微闭,神情疲惫,脸色就像道路两旁坠落的树叶一样,显得枯黄而了无生气。 落日的余晖透过半掀的帷幔照射进来,斑驳陆离地打在她的额头上。 武则天拿起锦榻边上的铜镜,看了一眼。 骤然发现,自己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就像一条正在困境中挣扎的蜈蚣。 “砰!” 她将铜镜狠狠摔在地上,透过帷幔,死死盯着凤辇外那道白袍。 “为什么!” …… 武氏宗庙。 百姓早已散去,满朝权贵窃窃私语。 众人的眼神皆投注在储君武三思身上。 皇帝认了儿子,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 武家宗庙走一遭,还得李家宗庙打个转。 陛下必须带昌黎王祭祀,告诉先辈们,朕收义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