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落没有村长一职。 凡有大事,都是共同商议。 海家那个胖乎乎的傻小子做的事情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村子。 且不论把狗埋在子吟山的事情,就说他下狠手打人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暴力”两个字,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在欢落,拳头相向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规矩, 没有任何人想过,头一个公然打破规矩的人,竟然是这个从来不跟任何人吵架,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乖乖男孩海聆帆。 村民们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纷纷表示不可能。直到他们来到子吟山,瞧见倒在地上的同村村民,才不得不相信。 把狗葬在此处的海聆帆坐望天空,深红色的瞳仁散发着肆意野蛮的光芒。 这哪里是那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简直就像一个阴森森的怪胎! 欢落村民的脸上除了笑容,是不能轻易显露其他表情的。 但在这一刻,来到山上的村民们忍不住露出了不可置信、愤怒、疑惑等各样表情。 有人忍不住嘀咕道:“这孩子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是有这个可能,你们没看见他的眼珠子都变成红色了吗?看上去好瘆人啊!” 一个年长的老人吩咐几个年轻人把伤者抬回村子治疗,然后来到海聆帆面前,问道:“海聆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瞳男孩把目光从天边收回,扫视着伤重倒地的村民们,白皙的脸颊微微抖动。 在与大家伙打斗的时候,那个麻花辫女孩忽然消失不见了,但她的声音却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反抗,反抗,反抗!” 他的心脏随着脑海里的声音猛烈地跳动起来,力气也在成倍增长。 紧接着,脑海里浮现出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承受的,被人们当成一个笑料,肆无忌惮地抛来嬉笑嘲讽的画面,种植在心底的自卑化为黑色的花,一簇一簇,笼罩心头! 这个丢失了自信与勇气的怯懦男孩紧握拳头,每挥出一拳,似乎就有一缕破碎的勇气回到心底,每击倒一人,似乎就能摘下一朵阴云般的黑花。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沉迷于这种暴力的抒发,像是一种反抗。 反抗长久以来一直对他投以嬉笑嘲讽的人们,反抗长久以来都在进行自我鄙视的自己,反抗怯懦自卑的自己! 等他回过神来,村民们已经被他击倒地。他心有余悸,也疑惑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伤害村邻的暴力之举,但他不后悔。 红瞳男孩两眼茫茫。 老人又问了一遍:“海聆帆,你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海聆帆长呼一口气,“我只是想把老胖埋在这里。” “因为一条狗,便不把同村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你小子的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对村里人挥拳会有什么后果吗?” 海聆帆抬起眼眸,淡淡道:“老胖不只是一条狗。对我而言,它是我的朋友。” 欢落中部有块空地,每年惊蛰时节,村里都会在那里举行宴飨先贤的典礼,所以那里也被叫做“宴飨之地”。 在宴飨之地,有一棵十人环抱的大树,树身上长满荆棘,村里人称它为荆棘树。 如果有村民破坏了欢落的七大规矩,就会被村里人拉到村子中央的宴飨之地,举行“洗错仪式”。 犯错者会被捆在荆棘树上,三天不能进食,还要承受全村人的唾沫。 一人一口唾沫,既是对暴力的“斥责之刃”,也是对犯错者的“洗错之水”。 让犯错者在人们的口水里反省自己的错误,通过人们的口水洗去自己的错误,改过自新。 “洗错仪式”以后还继续犯错误的,就会被逐出欢落。 阳光明媚,蝉声悠悠,沐浴在温暖日光中的欢落一片死寂。 海聆帆被绑在荆棘树上,四下无人,偶尔会有一些孩子路过,投来复杂的目光。 孩子们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这个在他们眼中一直都是傻乎乎的孩子挥起拳头,打伤了好多人,击碎了他们对他的所有印象。 除了大大的疑惑,孩子们心底满是后怕——要是以前取笑他、捉弄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动起手了,脸被打肿,手脚被打断,骨头被打碎,那可怎么办啊! “洗错仪式”的第一天,是将犯错者捆在荆棘树上,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让他自省错误,期间谁都不能凑近他。 就算是家人,也不允许。 第二天,全村人聚集至此,一人一口唾沫,送给犯错者,完成目光与口水的斥责,让犯错者在一口一口的唾沫中反省错误。 第三天是最后的反省之日。 在这天天黑之前,村里人会再次聚集在此,犯错者只要承认错误,并承诺以后绝不再犯,就可以获得原谅,松绑回家。 当然,“洗错仪式”也得看犯错者犯了什么错,倘若过错太大的,除了要接受村里人的唾沫,还得用自己的鲜血,洗掉过错。 这是欢落的规矩, 每一个欢落人都得遵守。 虽然没有村长,但每一个欢落村民心里的这杆秤会形成一种难得的默契,团结一致地遵守着这一方水土的规矩。 就像从来不会有人胆敢违背去世老人的心愿,不将去世的那老人送到生前选好的地方一样,没有谁敢不遵守这个地方的规矩。 海聆帆手脚酸疼,嘴唇干裂,灼热的阳光像是辣椒水一样撒在他的眼皮上,撒他的脖子上,火辣辣的疼。 他也听说过“洗错仪式”,可他没想过,这样的仪式会有一天为自己而举行。 好难受啊。 他很想张开嘴巴,大喊“放开我”,可他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来帮助自己。 一开始,他还在想,用不了多久,阿娘就会想出办法带自己回家,就算没有办法,她也会偷偷来到这里,嘱咐自己好好反省,好好挨过这三天就没事了。 耳朵上别着一朵紫色雏菊的麻花辫女孩也会出现,至于她出现以后会对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那就不太清楚了。 可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海聆帆以为会来见自己的人,一个也没来。 身体上的痛苦越积越多,可他却张咧嘴巴大声地笑着。 是啊,怎么会有人来呢? 阿娘?要想儿子好好的,她只能默默等待着“洗错仪式”结束,期间尽力照顾被儿子打伤的人,安抚他们的家人。 虽然看起来傻乎乎的,可他海聆帆不是一个傻子。 他知道阿娘之所以没来见自己,并不是不爱儿子,恰恰是因为她很爱她的儿子。 可不知怎么回事, 这心里,好像有点难过呢。 生平第一次违背人们的意愿,做一个叛逆的小孩,出人意料地展开了这场不去顾及旁人的眼色、反抗逆来顺受的战争,阿娘好像和其他人一样,对这场叛逆的反抗,是惊诧的,是疑惑的,是愤怒的,是失望的。 至于麻花辫女孩…… 海聆帆想过,她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或者就像人们口中的“鬼魅”,缠在自己身上,带着自己做了一些震惊村子的事,便逃之夭夭了。 现在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累。 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开心,也没有失落,只是感到一种沉重的疲倦。 要是可以用一种颜色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的话,那便是灰色。 眼前,心尖,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眼中天地,皆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海聆帆眨眨眼,眼前慢慢出现一道黑影。 这道黑影越靠越近,单薄而有力的身躯,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有力的,既没有高抬着下巴的倨傲,也没有海聆帆那种怯懦自卑的含胸驼背,把目光踩在脚底。 硬朗的五官,配上一对不惹人喜欢的死鱼眼,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此人手执黑色大钝剑,来到海聆帆身旁,皱了皱眉头,把剑插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破木头上。 在村民们押着海聆帆来到宴飨之地,把他捆在荆棘树上的时候,这个死鱼眼少年正坐在言旁山上,坐在埋着黑色大钝剑的泥土上,眺望着这座弥漫着糖果香味的小村庄。 他和白发少女跟在海聆帆身后,来到子吟山,海聆帆与村民们动手的时候,他和镜童就在不远处,但都没有出手阻拦。 镜童在旁边道:“洛灰,你现在出手,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他沉默不言,镜童抬起琥珀色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身旁的死鱼眼少年,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随即往后退去,嘴角徐徐绽放的梨涡,半是讥讽,半是悲哀。 他知道,镜童的话,并不是他没有出手阻拦这场冲突的原因。 他离开子吟山,在村里转了一圈,随后爬到言旁山上,呆呆地俯瞰着这座弥漫着糖果香味的小小村庄。 过了许久,死鱼眼少年深深呼了一口气,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用手刨剑,拿出那把黑色大钝剑的时候,指尖全是混合着泥土的鲜血。 他握紧手中的剑,来到欢落中部的宴飨之地,来到了海聆帆面前。 死鱼眼少年道:“我叫洛灰,其实我并不是贺家的亲戚。以前我生活的地方,人们穿不暖,吃不饱,还得留意欺压者们手中的刀,一不注意,脑袋就会脖子上溜走。 “所以一来到这座宁静美好的村庄,我就喜欢上了这里,对我来说,这座村庄是全天下最幸福,最美好的地方啦。 “后来我把剑埋了,因为我觉得,生活在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的安乐地里,怎么还会有拔剑的理由呢?” 海聆帆没有接嘴。 洛灰继续道:“从把剑埋在土地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好了,无论如何我都要生活在这里,将此处当做我的家,倘若有一天,这座村庄遭受威胁了,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好此处,如果没有了这座村庄,到哪里去找到如此美好的安乐地啊!” 洛灰缓缓起身,“镜童是我知道的第一个不喜欢这座村庄的人,但她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我也相信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慢慢喜欢上这座村庄。” 他拔起剑,对准海聆帆,“但是你不一样,你不喜欢这里,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再留你在此,一定会打破此地的平静,甚至引起动荡,所以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