氶仲旻登基后定国号为景政，转年便是景政元年。 转暖后的暮春时节，江千芙仍在翰林院编修，8个月的日子让她逐渐习惯了这份稳定。每日固定的工作安排，去史官或去书房讲课，或是去编修堂编修，稳定且安逸。 只是她内心不敢懈怠，想要报仇的心思仍然激励着她，在编修期间她也读遍前朝史书，学习知识，好为两年后的馆选做准备。 然而不久后的新帝登基后召见她，这千篇一律的日子算结束了。 四月勤政殿早朝 景政皇帝氶仲旻望着各地群臣上奏的奏折，心中一阵烦闷，他在即位之初便下发十三道谕旨，要求各地巡抚与总督严查贪污腐败以及吏治亏空。只是不想效果竟然如此之差！各地群臣上下包庇，未有一人按要求上报与严查。 原本庆安皇帝为辛朝第四位皇帝，在位时间几十年，周边无大战乱，江山社稷稳定，辛朝明面上繁荣一片，只是内里却是贪污腐败横行，国库空虚。 氶仲旻十分了解现状，于是上位后第一件事便是严查腐败。没想到在查了两个月后他的这些总督们反而给他上折子发起了牢骚。 “看看，看看朕的这些好臣子是怎么办差的。”皇帝将河北总督荀琪的折子扔在一旁抱怨道。下边站着的大臣皆是内阁重臣和正一品从一品以及皇帝兄弟等大官，皇帝一发怒，更是不敢言。 氶仲旻见他们都一副不说话的样子，更被他们的圆滑和世故激怒，一股无奈从心底传来。 他初登皇位，根基不稳，有些事情不好大展拳脚，见大家都不说话，他直接拍桌子说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吧。”说完便直接站起回了内殿。 回了内殿的氶仲旻还是坐不住，止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想着如今辛朝的官场局势，他更是着急，背着手想着该怎么解决。 “快，宣明释司的掌事。”氶仲旻给一旁的小太监说道。 陆柏离来到了勤政殿的内殿的时候，皇帝正盘腿坐在软榻上自己下着棋。 “属下参见皇上。” 陆柏离的请安打断了皇帝下棋的思路。皇帝也放下腿来，上前扶起陆柏离，说道：“你我共事多年，不必多礼。代则走后，朕让你担任明释司的掌事，可还习惯？” 氶仲旻若有若无的问话，让陆柏离有些意外，这代则都离开两个月了，皇帝这个时候问？ “回皇上，属下一切安好，不知皇上此番叫属下前来，有何任务安排？”陆柏离公事公办的态度，稍显生硬，但氶仲旻知道这是陆柏离几十年如一日的脾气，也没生气，又随和的笑道：“来，坐，先陪朕下一盘。” 氶仲旻收回黑子，摆弄着棋盘，陆柏离虽棋艺不精，但皮毛还是会的，她也知道皇帝也不是真正要下棋，便手里不断摩梭着白子应对着。 “代则与高先生一走，朕更要依靠明释司。所以……”皇帝的意思，陆柏离一下就被点到了。陆柏离赶紧放下手里的白子，想要起来再表下忠心。 氶仲旻拦下道：“你的意思，朕明白。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事安排给你。” “皇上请吩咐，属下一定尽心完成。”陆柏离正色道。皇帝看了看她的神色，稍显欣慰，拿着黑子下着棋，淡淡说道：“朕是想让你帮朕去各地查一下大体的腐败程度。” 陆柏离拿白子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氶仲旻掀起眼皮看了看她，笑道：“怎么了，朕让你查腐败，你还不敢了？” 面对氶仲旻的笑呵呵的问话，陆柏离知道其中另有深意。 她来明释司十多年，敢作敢为，十分有魄力，但同时明释司一直做的都是情报工作，从未涉及到朝堂，并且她也知晓，朝堂内的腐败严查有都察院和各地御史。 陆柏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氶仲旻放下棋子，敛了敛龙袍，说道：“朕让你查是微服私访的查明白吗？” “朕即位这几个月，要求各地总督巡抚严查腐败，然而却无进展，朕贵为一国之君，面对各地官场情况是必须要知晓的，如今这件事都察院参与定是不妥的，未有明确的罪证，都察院不便插手，所以朕想你是朕如今唯一的人选。” 氶仲旻的一大段告白，让陆柏离知晓了他的意思，同时也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禁跪下道：“属下明白。属下即刻准备。” 氶仲旻抬抬手，示意她起来，静默会儿后，他又不禁问道：“对了，陆掌事，你儿子如今在哪任职？” 陆柏离不知氶仲旻又突然问起自己的儿子，遂诚实回复道：“回皇上，在翰林院做编修，如今是庶吉士。” “庶吉士……好，朕知道了，你先去吧。”氶仲旻挥挥手，让陆柏离先离开了。 氶仲旻站起身，在殿内转了两圈后，冲一旁的太监总管说道：“宣翰林院的庶吉士陆千浮。” 半个时辰后，江千芙姗姗来迟，也实在不是她想迟到，她本来今天到弘文馆去侍读的，不在翰林院，回去后才发现来宣的太监已经等候多时了，不待更衣便直接来到了勤政殿。 待一系列礼节后，江千芙微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砖。 这是江千芙第一次见新帝，即便是先帝，她也只是远远瞧过一眼，不怒自威，而眼前这个新帝，四十左右的年纪（实际还没有四十，累的显老），眼下乌黑，脸色也不太好，给江千芙的第一感觉是这个皇帝向来亲历亲为，累。 氶仲旻还在研究那盘棋，好半晌后才说道：“起来吧，先过来看看这盘棋。” 江千芙瞬间松了口气，赶紧爬起来到榻边看棋盘。 不过在看到复杂局势的棋局后，她原本松下的眉头又微蹙起来。纠结道：“皇上，恕臣直言，这盘棋好像无解……” “哈哈不错，这是朕的幕僚高先生在离开前留给朕的无解棋，朕一有时间便拿出来揣摩揣摩，你也解不开吗？” “皇上请恕臣愚昧。”江千芙赶紧附小做低状道。 氶仲旻见她这副样子，不禁笑道：“愚昧？父王当初在殿试排名时曾提你做二甲传胪，若非尊重内阁的一甲意见，恐怕这一甲进士及第你也是可以的。” 皇帝语气忽然阴阳怪气突然说起旧事，江千芙心中一阵惶恐。她也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赶紧跪下低下头认错。 “皇上，臣惶恐。”江千芙跪下补救道。 “惶恐？江千芙……！”哗啦一下，皇帝口中说出江千芙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劈在江千芙的脑子上，这一声的江千芙，打断了她的所有心理防线。她自认为自己的身份隐藏的很好，在京城除了姨母外无人知晓。 皇帝在即位前便得知了她的身份。代则在氶仲旻立为太子后，在离开氶仲旻前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查清一甲进士及第三人和二甲三甲传胪等人的所有身份。 氶仲旻在当日就想到了即位会用新人，他又怎么会不查这批人的身份背景呢，他又怎会用身份背景不熟悉的人呢。 江千芙听到从皇帝嘴中喊出江千芙三个字，瞬间瘫坐在地。 她的身份，不只是女人的身份，还有家庭背景全都被皇帝所知了，更别说如今她扮男装入朝为官。 “皇上饶命啊，我也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请皇上恕罪……”江千芙无奈，只好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请求宽恕，确实她犯的是欺君之罪。 在江千芙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之后，氶仲旻才出声道：“好了……先起来吧。”氶仲旻抬头一看江千芙，眼睛发红，泪珠布满双颊。这一次真的把江千芙吓得不轻。 江千芙也不敢站起来，哆哆嗦嗦的还是跪着。她自认为装的很好，装的天衣无缝，只是皇帝叫了她的本名，她便原形毕露，江千芙在心里一万个恼怒自己。 氶仲旻轻叹一声说道：“在朕即位前，便知道了你的身份，如今你名义上是陆柏离的儿子，而陆柏离是我明释司的掌事，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皇帝说完看向江千芙，她又明显的紧张了。遂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所犯的是欺君之罪！” “皇上恕罪啊皇上。”江千芙又扑通跪倒，说道。 氶仲旻并没有很快应声，他在和江千芙玩心理战。当然江千芙是玩不过他的。 江千芙伏在地上，半晌也不见皇帝的言语，偷偷抬起头看向氶仲旻，没成想对方正看着他，眼神里看不出喜怒。 江千芙赶紧又低下头，脑子里转过一百个想法，既然皇上召他前来，而不是让人直接逮了她，说明这事就有转机。况且殿内连个伺候的太监也没有，更是说明皇帝揭穿她的身份更是有事要说。 不久后江千芙赶紧说道：“皇上饶命啊，皇上，臣愿赎罪，只求皇上饶恕臣。” “好，愿意赎罪便是好的”氶仲旻正等她的这句话。 “你也知道，朕初登皇位，正是用人之际，况且朝堂内部派系林立，本能者上庸者下，如今更是大批庸者占据着高位……当然朕知晓你的能力，又怎么会滥杀无辜……不过，你所做之事，也实在难以服众，朕想……”氶仲旻说着又绕起了弯子。 “一切全听皇上安排。”江千芙赶紧说道。 “好……如今你屈居在翰林院，朕觉得屈才，不如到直隶去历练一番？替朕观察一下直隶的官场，若有机会，朕也会调你回京。” 皇帝的一番操作，让江千芙直接看傻了眼，自己是欺君，不过虽没砍头，却把自己外放了，这惩罚只是外放？ 大概是江千芙惊讶的神情太过明显，愣在当地，氶仲旻戏谑问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臣愿意。臣即刻启程去直隶。”大概江千芙表现得太想走，氶仲旻马上说道：“你急什么……朕还没说你去干什么！” 江千芙又赶紧端端正正跪好，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你应该也知道如今江山社稷虽稳定，但民生艰难，官员上下贪污横行……”氶仲旻越说，江千芙的眉头越皱越深，这是皇上说的话？这么直接？ 氶仲旻也赶紧收了收语气，说道：“所以，朕想先派你到直隶考察一番直隶的实际情况，替朕查贪污腐败……” 这让江千芙犯了难，让她去查直隶的贪腐情况？可贪腐不是都察院查的吗？她若是查，从何入手呢？江千芙下意识地她蹙起秀眉。 氶仲旻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顾虑，直言道：“这次去你不用担心，直隶按察使司副使还有一个空缺，你去补上。正好你也体验一下官场的风气，你应该也知晓，朕即位之初便下发十三道谕令，令各省自查贪腐情况，朕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正说着，氶仲旻又看向江千芙，说道：“当然，朕也希望你也是是个清廉的人，像你父亲一样……”江千芙又再一次感到了震撼，连忙又跪下表忠心：“皇上放心，臣定当保证清廉，竭尽全力办案。” 氶仲旻点点头，又说道：“关于你身份的事情，只要你尽心当差，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朕会为你父亲平反，你且安心办差就是。” 有了皇帝这句话，江千芙心甘情愿为皇帝磕了一个头，语气激动的颤颤巍巍：“皇上，臣定不辱使命。” “好了，快去吧。”皇上打发了江千芙离开。 氶仲旻望着江千芙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在陆柏离来到明释司不久，说要去江宁寻亲时，他知道是要找寻江善言的女儿，后来陆柏离又说自己有一个儿子，他打死也不相信，在他身边安心办差的陆柏离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直到他让代则去查陆千浮时，才发现陆千浮就是当年江善言的女儿江千芙。 实际上他在知道江千芙的身份后，便决定留着她，待他即位，官场上的首辅派仍然存在，他需要一个牵制首辅派甚至扳倒首辅派又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物，只是如今江千芙尚且年轻，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做到。 当然如今江千芙入朝为官，谁都能想到，无非两个目的，为父亲平反和报仇。他是皇帝，掌握生杀大权，但同时也要任人唯贤，江千芙是他砍断首辅派的前锋，也是他破解首辅派的利刃。 在江千芙离开勤政殿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如今名义上，或者是在皇上心里，她已经算是站队到皇帝阵营，是皇帝亲自提拔的新人，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皇帝罩着，凡事也好做许多。 况且皇帝如今的为政施政，皆让江千芙感慨，中年即位，身为皇子时已经见识了大大小小的浑浊世态，如今登基为帝，算是一个敢做的好皇帝。 当年陆柏离在她耳朵根子边一个劲说氶仲旻多么好，多么清廉重民，她都没反应。如今真切感受到，才发觉他有可能真是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