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精品书屋>都市言情>爱在日暮>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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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日暮时分,眼看就要飘下一阵雨来。院墙外那棵老杏树光秃秃的枝干上密密匝匝长着一层层花苞,在风中颤栗着。褪了色的门帘被风高高扬起,在空中翻飞一会后,又被卷了下来,瑟瑟抖动。黄土高原上的春寒又暗自作祟了。家家户户紧闭着大门,似乎还沉浸在往日火炉带来的温暖中。

“阳阳他爸,人是不中用了,快点准备后事吧!”

“把娃娃们从县里叫回来,看上最后一眼,娃们心里面就没有怨恨了。”

“慕白啊,快别私心了,人都成这个样子了。你没看见,肉都烂透了吗?肉烂了,油也就流光了,油流光了,人也就要走喽,你也是一个有见识的人,油尽灯枯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懂。知道你心里面不好受,可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去?快把娃叫上来吧,人不等人啊!”

“小南啊,咱没病没灾的人吃了没油水的面条,都觉着肚子里空空的,浑身也没力气,更何况芬芳现在这个样子,没吃进去东西不说,身上的油水都快流干了,她还有活命的力气吗?”

“南老师,现在吊瓶子的作用真的不大了……”

……

院子外面,响起一阵阵离去的脚步声,只剩南慕白一个人还站立在这风卷残云的日暮中。他疲惫极了,脚下一软,踉踉跄跄眼看着就要跌倒,一把抓住老杏树伸出来的枝干,不小心抓下来一把花苞,他定定看着手中的花苞,不知怎的,心口突然一疼,眼角也就湿润了。方圆百里来探望芬芳的邻里人都看到了这个女人最终的结局,只有南慕白一个人装聋作哑!其实,南慕白又何尝不知道妻子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是,他不愿意也不敢接受这个事实而已。作为一个父亲,他该怎么向娃们交代,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娃们,他说不出口,难道他要对着几个孩子这样说:我没有照顾好你们的妈妈,现在你们的妈妈马上就要死了。噢,这太过于残忍,南慕白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田芬芳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土炕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黑魅魅的屋顶,她的心里面掠过一阵阵的恐惧。刚开始的时候,她躺着数塑料顶棚的格子,横着竖,竖着数,数来数去永远都是108个,靠近火炉筒的四个格子被熏烤的一塌糊涂,弯曲着狰狞着,就连原本的颜色也无从辨认。然后,她开始想象着塑料顶棚里面梁架的颜色,大小柱子的纹路,如果不是年久失修,应该是清一色的原木白,很光很亮。后来,她开始怀念当初盖房子的日子,她请的木匠,瓦匠,她买回来的石灰水泥,她和大家一起准备土基。饭点的时候,她和妯娌淑芸一起准备伙食,那么多精壮的汉子,饭量惊人的大,当时的那碗,真是大啊,能盛进去几大勺子哨子汤,红红的辣椒油飘在上面,和当时的日子一样红火哩。可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这个土炕上太久了,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她经常全身冰凉,虽然她全身瘫痪,但她那颗敏感而坚毅的心还是感觉到了来自每一个细胞的彻骨冰冷。她近来经常做梦,都是同样的梦。在梦里,有种很强烈的下沉感,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拖着自己往下沉,她看到了锈迹斑斑的脚手架,粗壮的钢筋,横七竖八随手乱丢在地上的钳子,还有流的到处都是的水泥浆。她踩在泥塘一样的工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然后,是刺眼的光芒,金黄色的麦浪,她头枕着软草帽,躲在麦垛下面乘凉。她伸出手想够着垂下来的麦穗,却摸到了冷冰冰的冰块,她才发现,自己被冰冻在厚厚的冰块下面,上面站着自己的丈夫,还有四个孩子,她向他们拼命挥手,喊叫,她想叫他们把自己拉上去,可是,冰床封的死死的,他们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她觉得好冷,眼皮好沉,她很想睡觉,可是,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当黑夜来临,田芬芳听着身边丈夫沉重的熟睡声时,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敢睡着,她害怕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孩子们还没有回家来,她不能睡过去。日子一天天过去,田芬芳恍惚之中感到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坐到了自己的土炕上,看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沧桑而又空洞,对生命眷恋却又无能为力的脸——送给自己小心翼翼的微笑。田芬芳原来是很欢迎这些人到家里来的,她喜欢听一些碎嘴的女人说着东家的长道着西家的短,喜欢听烟熏火燎抽着旱烟卷的男人侃侃不着调的大山,更喜欢看着一帮灰头土脸的娃娃们吸溜着大鼻涕吃上一碗浆水面,那时候,她的生活太孤单太单调了,她需要这些邻里间的热闹。有了这些热闹,田芬芳就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看,生活一点儿都没有抛弃你。可是,现在,田芬芳讨厌他们,讨厌他们经常扰乱她安静的生活,讨厌他们对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的低语声,叹息声,啜泣声,压得田芬芳的心一天天沉重起来,田芬芳对村子里的人开始不再有耐心。女人的话在田芬芳听来琐碎又破烦,男人间的话粗俗又枯燥,只有那些拖着长长鼻涕的娃们,每天背着书包大吵大闹经过院子外面时,田芬芳才觉得生活又有了一点希望。田芬芳经常一个人盯着黑乎乎的屋顶,一天不说一句话。她怀念那些逝去的日子,偷偷地流着眼泪……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熬过三年饥肠辘辘的大灾荒,全国上下一片人心惶惶。田芬芳就出生在六十年代西北某省下面的一个偏僻贫困的小村子。所幸的事,田芬芳的祖上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孔儒之学,倒是让她光着屁股和着泥巴安然度过了童年。

到了田芬芳进学堂的年纪,她还是衣衫褴褛,喜欢光着脚丫到处跑。看着村子里的小伙伴一个个穿着像样的新衣服,屁股后面再吊上一个长长的书包纷纷涌向大队学校时,田芬芳再也不能满足于玩土疙瘩碎石子了,她跑到自家的土窑房里,大声叫嚷着“我要读书”。

“咋?”田芬芳的父亲田民国停下手里面绑扎着的驴笼头,抬起头惊诧地望着田芬芳。

“我要读书。”田芬芳又大声喊道。

“咋?你一个女娃也要读书?”田民国嘿嘿笑了两声。

“大,女娃咋就不能读书?那个和我经常一起拾柴禾的秀秀就去读书了。我还看见秀秀的屁股后面吊了一个又大又长的花书包呢。有熟透了的麦子一样金黄金黄的颜色,有小毛驴吃的高粱穗一般黑红黑红的颜色,还有胡麻花一样紫蓝紫蓝的颜色。”田芬芳一脸神驰的回想着,“大,只是我觉得秀秀的书包太长太大了,都打着秀秀的脚后跟了,跑起来秀秀就像一只笨鸭子。”田芬芳咯咯地笑着。

“咋?那是别人家的女娃。咱老田家的祖上可没有女娃念书的规矩。你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六姑,七姑,八姑他们没有一个是识大字的。你爷爷说了,女娃无才便是德,能刨会挖才是德。”田民国拿起一根粗麻绳穿过了驴笼头的一个孔,双手用力地扎了起来。

“大,我的八个姑姑一个大字都不认识,我爷爷还夸她们有德呢。我爷爷可真是笨。”田芬芳又咯咯笑了起来。

“咋?你个碎女子,敢说你爷爷笨?要大说,你爷爷那才叫聪明呢,要是你的八个姑姑都念上书了,那几年,还不把人都给糟蹋死?要大说,你爷爷不让你姑们去念书,那才叫明智呢!那会子,你二姑天天嚷着要念书,跟着村里的几个男娃,隔三差五偷偷往学校跑,有一回,你爷爷怒吼着冲进学校一把就把你二姑提出教室丢在了外面,大喊了一声‘咱老田家的祖上就没有女娃念书的规矩’,然后拎起你二姑扬长而去。那架势,谁还敢再往学校跑,就是不要命了。这不,后来你的八个姑姑都安安然然地活着嫁了人,生了娃。姜还是老的辣啊!你个瓜娃子,还念什么书!”田民国陷入回忆之中,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又嘿嘿笑了。

“大,我还是要读书。我爷爷早死了。”田芬芳凑到了田民国的光脚旁,顺手抓起脚下的麻绳在手指上缠绕起来。

“咋?你爷爷死了,祖上的规矩没有死。咱老田家的祖上没有女娃念书的规矩。”田民国又开始用力扎起了驴笼头。

“大,那咱祖上有男娃念书的规矩没有?”田芬芳眼睛盯着田民国游鱼般穿过来穿过去的手。

“咋?这个规矩倒是有,就是咱老田家的祖上还没有一个男娃是争气的,一辈一辈的传下来,见不着一丝状元的影儿,传到大这一辈,还是在黄土地上用两手刨。你爷爷估摸着,是咱老田家祖坟的风水不好。”田民国的手继续游鱼般的来回穿梭在驴笼头上。

“大,那你念书了吗?”田芬芳又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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