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晴,你别扔下我好不好?” “我求求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三天前的跃龙门里,创出“梦醒”一枪的那个男人,在重伤昏迷的时候,又开始做梦了。 他只是坐在床沿上哭泣。 泣不成声。 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 他两只手根本擦不过来眼泪。 果然啊,哭包就是哭包,泪水就是海水。 叶子灰信誓旦旦说“今生来世再不相见”。 这才几天。 复又梦中相会。 佛教有八苦,一曰生苦,二曰老苦,三曰病苦,四曰死苦,五曰爱别离苦,六曰怨憎会苦,七曰求不得苦,八曰五蕴炽盛苦。 此八种苦,凡夫俗子皆不得解脱,是谓:“有生皆苦”。 叶子灰陷在哪一苦里? 是“爱别离”还是“求不得”? 他以为,是求不得。 可惜。 不全对。 更多的是“爱别离”。 别离爱意、爱人、爱情之苦。 经此一别,纵往后余生千万载修道岁月,如何去捱? 专心一意觅太清,追寻那无情大道? 大道不知年岁,唯有人知。 人活着,是要有寄托的,只落在形而上,终究会陷入虚无主义。 一旦向下沉潜,触及形而下的现实世界,难逃生命情感的包围。 人是一种复杂情感动物,也便不再是动物,而是人。 鲜活的人。 有血有肉,有良知,有痛苦的人。 “江晚晴你救救我好不好?” “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啊。” 叶子灰坐在床上哭得身子发软,头脑缺氧。 谁说修道之人要撇除七情六欲,他们非但撇不开,反为比寻常人更在乎真实性情。 唯有求真,方能修真。 真者,非无惑之谓也,真性情之谓也。 而愈真的,便没有坚硬外壳,只有软弱灵魂。 一击即溃。 一击即穿。 穿透灵魂的哀伤和悲痛。 梦里的叶子灰终于波及到现实的叶子灰。 也或许是赤龙传承的神通种子输送元气疗伤,对少年起到了作用。 叶子灰在草丛里的身体轻微颤抖着。 只是若可以,他想必是不愿如此复苏过来的。 像个阴暗扭曲的生物。 爬虫么? 他是不做虫,要做龙的。 “江晚晴,我恨你。” 恨一个人又能如何呢? 恨一个自己爱着的人又能如何呢? 至圣先师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1 对一个人,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是惑也。 想必很早以前的那位儒家圣人,也在爱情上吃过苦头,所以才会发出“是惑也”这样的感叹。 “我真的好绝望。” 叶子灰坐在周围环境模糊的床边,眼泪和鼻涕擦满了手掌和袖口。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吗? 当一个人在想自己活着干什么,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从没来过就好了。 这就是绝望。 真正意义上的绝望。 梦里的叶子灰,现在就是。 我以爱意流浪人间,终于无家可归。 有位姓苏的文人居士说:“此心安处是吾乡。”2 我心不安,何以为家?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我为什么要遇见你爱上你啊?” 他抽噎着问。 “就这样吧,以后不管听到我的什么消息都和你无关。” “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健康或是疾病,我是生,是死,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我真的好疼好疼啊。” “我哭的要窒息了怎么办?” “我真的好想你啊。” “我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好恨我自己。” 叶子灰哭的好伤心。 像弄丢了世界的小孩。 可在只有自己的梦境里,没有人安慰他。 也不会有人安慰他。 “好想没有身体,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好痛好痛好痛啊。” “丫头,我好难受。” “我真的不想这样,你救救我。” 叶子灰哭着呐喊。 像被世界丢掉的孩子。 生命的脆弱,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 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是在将要黎明的时候。 天地间冷极了,冻得草丛里的叶子灰手脚发凉。 但没有任何事物能给予他温暖。 太阳是生命的希望,活力的象征。 爱月亮而不爱太阳的人,大抵不是浪漫的。 他们是孤独、萧索的。 荒州的太阳照常升起。 出现在东方地平线处。 一元复始。 紫气东来。 万象更新。 有一团永恒不灭的活火开始在叶子灰神魂深处跳跃欢呼。 它传递出了生命底层的本源温度。 因此。 那颗种子在少年体内忙活了大半夜,也渐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沉寂下来,萎靡在丹田里。 伤心人的伤心梦中。 叶子灰的眼前终于出现了白光。 是那种黑暗平原里,一分为二,黑线之上,刺猬一样的白光。 “爹,娘,我想家了。” “爷爷,弟弟,妹妹,我想你们。” 草丛里的人,轻轻睁开了眼。 微弱的火光在他瞳孔中跳动。 尔后消失。 瞳孔变成迷蒙的黑色。 叶子灰察觉眼角有些湿。 他的脸挤压着的草木同样有些湿。 “这是露水吧。” 少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貌似他已不记得那个说不得的梦。 就算再做梦,也会再梦醒。 梦醒了。 就得上路。 重新上路。 …… …… …… 时间往回倒些时辰。 叶子灰还没昏迷以前。 少年夜袭之后的南关宗内。 “快过来!” “他们没死!” “这俩只是晕过去了!” 几名弟子将之前守夜的两位年轻修士,从假山后面都拖了出来。 叶家儿郎先前袭击他们,只是以那柄匕首刺中了在男弟子厢房门口值夜班的,两名无关黄衣之案的人的穴位,使他们一起痛晕了过去,保证不影响自己之后的行动而已。 对这打杀凶手陈立伟时,恰逢其会守夜的弟子甲、乙二人,叶子灰根本没有伤及他们性命。 一会儿功夫之后。 处在南关宗的同门修士围着的那道圈子里。 “我们没死?” “竟然没死。” 被旁人于自己无意识时,送服下疗伤丹药后,平躺在冷冰冰地面上,刚苏醒过来的两人,转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于那两双眼睛里言说的词汇是——“庆幸”。 活着的庆幸。 生命没有消失的庆幸。 以及他们俩现在以为的先前那蒙面黑衣人出手失误,没有取了他们性命。 针对出现了这种事情的庆幸。 …… 这一夜。 叶子灰去南关宗,他只杀了一个人。 杀人凶手陈立伟。 ———— —————— ———— 1《论语·颜渊》。 2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