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荒州龙门山主黄灵运对眼前的这名叶家少年的感观上有些奇特，她是当真觉得这小家伙身上有不少有趣的地方，但同时对这后生，她既是有点讨厌，又还有些喜欢。 她在这座山头上瞧了他一年，可也没瞧出个究竟来，这少年郎仍是让人捉摸不定，一言蔽之——“无定势，无定法，无定性”，乃是位“三无”修士。 让人根本猜不透这个年轻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其有时候复杂的可怕，有时候又简单的离奇。 “无论是之前一年里所见，还是今日他在荒州少年王者册封仪式上的表现，这叶子灰……他根本就是随性而为，可他既有这副人身，又如何真的可随性而行？便处处见着矛盾。” “唯有易叔，偏偏对他另眼相加，明明是堂堂道家三……真是的。” 黄灵运暗思索道。 然后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其忽而对叶子灰说：“喜欢礼物吗？姐姐送你几样？” 此一番话的因由，却是龙门山主于前夜曾以念识观摩叶子灰那场佛顶悟道，便从中有所裨益，不日间即要突破「大宗师」之境，晋升为「绝世宗师」了，在当前她就已经可以开始着手在念识界域内进行“蕴灵”之事了。 而她黄灵运真是不喜欢欠修士情分和因果，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心，上有天理，下有良知，从何处受了恩惠，即便自己拖着不还，有朝一日也终会被某种存在以另一种未知方式拿走的。 “啊？” 叶子灰有点傻眼了。 女山主继续说道：“但告诉你也无妨，你之前那次顿悟，我看见了，也受益了，而我不喜欢该人家东西，这下……你明白了？” “那酒真是您送的啊？姐姐大人可真个儿吓人……的好！” 叶子灰这副脑筋转的弯突然又拐到哪里去了，他口中则冒出来这么句话。 “酒是姐姐赏你的，跟那风家小子架打得不错，当赏。” 黄灵运轻轻道，根本没理会七少爷拐了个弯儿的话。 “那就够了啊。” 少年挂着好看的浅笑。 “瞎说，两坛新酿的九里香』算得了什么，姐姐我大气着呢”，女子摆摆手，檀口微张。 叶子灰正了正神色，不再打岔，盯着黄灵运的脸认真说道：“山主大人保我叶七性命无忧在这座山上足有一年，个中情形吾虽不详，料也不大容易。” “惦记我身上传承的人头想来为数不少，日后我本事大了，自会一个一个去摘，但于我羽翼未丰之时，是您和……伸以援手，这些七郎都省得，故您且休提还再送我些甚！” “我皮虽厚，有时也薄。” 说罢，蓝衣又是折腰而拜，对红衣女子真心施礼。 “叫姐姐。” 黄灵运皱了皱秀眉。 再度听闻这仨个字，复直腰起来的叶子灰这回是真的有少许之惊讶了，这位非凡的龙门山主大人似乎是真的想让自己当个“弟弟”，而不只是她一时兴起逗自家玩耍一番。 叶子灰同样皱了皱秀眉，一时却不肯再开口了，因这认作“姐弟”的事倘要当真的话，他便不敢再口花花了。 七少爷他的确是叶家最老实的人，正经起来以后，心里自是知道一声“姐弟”，那么就是一生“姐弟”了，他断断不敢如此草率行事。 日头渐消，夜色渐长。 后山昏暗的竹林里杀个人想来是不用掩埋的。 “黄姐姐！” 叶子灰强烈地开口，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天地间的温度随着竹林光线的淡薄在迅速降低着。 还好，他叫的算及时，两人这里的温度还不至于结冰。 一切发生在六月初六那天的盛夏黄昏。 女人今天第二次满意的点了点头。 针对叶子灰之前的说辞，黄灵运则惯有自己的规矩，却不同意少年郎的主张，她但言道：“留你在此山一年，保尔无虞，究竟是我受他人所托之故，忠人之事罢了，你倒不必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去”。 “您既这么讲，我大概也能猜到是‘谁’，可就像您说的，那是您和‘他人’的事，我受的恩情，别人替我还不清、报不了，叶家七郎总不至于这样没出息”，少年人道。 七少爷也不太同意龙门山主的主张，他对于自己的有些原则还是向来不轻易动摇的。 “真犟啊”，黄灵运心里无奈吐槽。 她复说道：“既如此，本山主毕竟因你顿悟而受益，那么这一年的恩情就算扯平了。” 叶子灰摇摇头，吐声说：“那不算，就当……就当我先给您的利息好了，那一年恩情，容七郎日后另行报答”。 眼见那小子如此执拗顽固，黄灵运不由笑了，启声说道：“那也行，本山主就等着你的报恩，可姐姐也不占你的便宜，你这小家伙的利息给的有点过多了，我也回你些东西吧，比如……龙血什么的？” 但见七少爷大力摇头，他说：“我不要！您能从小子的顿悟中有所收获，那也是您自己的本事，我叶子灰顿悟，天下人人皆可看得，您看出东西来了，那也是您自身的福缘，与我何干？” 蓝衣这番回答让黄灵运两只眼睛亮了亮，一时对他更加赞赏。 女子颔首道：“好个少年，有器量！” 接着她转了转眼珠，笑兮道：“那也行，不过么……荒州王既能赐给你三件宝物，奖赏你今年跃龙门折桂，那姐姐我给你几件东西，就同样当做给好弟弟的奖赏好了。” “你必须收下！” 虽带着笑意，可红衣女子末一句话几乎是命令式的语气。 “这……” 叶子灰迟疑着。 这不绕了一圈又给绕回来了吗？ 瞅着男子犹豫的模样，黄灵运顿时生气道：“怎么？荒州王给你的，你就收得，我给你的，你就收不得？你是觉得我不如他？在看不起姐姐我吗？” “要要要！我要我要……”叶子灰连忙说。 他呀，这回合实在是推辞不过了。 龙门山主素手一挥，呼来几处光团停留在二人身旁。 “三坛九里香』，第一坛十年份，第二坛五十年份，而第三坛酒的年份则是足足有……一百二十七年。” “臭小子，给你的这三坛酒啊，可都是姐姐来到这里之后，自己亲手酿的喔。” “而那第三坛，更是我来此山成为荒州龙门山主后，最初酿下的头批九里香』其中的一坛。” 当见到黄灵运与他的奖赏中，有那风月暮告诉过他，曾经有着“一酒换一城”的辉煌历史的三坛好酒，叶子灰顿时大喜，拱手称谢道：“谢谢姐姐大人！” “别急着谢，还没完呢，还有……”女子看到蓝衣“捡到宝”的表情，心下好笑。 “这是二两三千年龙血。” 黄灵运葱葱玉指点着一处光团里的青绿瓷瓶，淡然吐声。 “豁！”叶子灰心想他这位便宜姐姐真是大气呀，别人家那龙血都是以几滴几滴论的，这位倒好，竟直接论“两”！ 却道是在如今衰败的北叶一族里，我们的七少爷确实没见识过甚天材地宝，故而有些大惊小怪了。 这龙血之物的密度怎可能小了去？当能与同样体积的清水作比较么？一滴龙血却好不比一滴清水重达百倍以上？ 二两龙血，看其采撷的龙种不同和品质参差，大约也就在八滴到十滴左右的样子——当然这是针对「大妖仙」境以下的龙类生物而言，倘在此境及以上，即对标人类修士的「金仙」境界及之上，那时自不可同日日语，一滴龙血便有数斤乃至百斤千斤之重量！ 再说这黄灵运赏给叶家蓝衣的龙血，那品质自然不可能差的，虽不至于顶级水准，可也实打实的居上乘血材之列，于那青绿色泽的瓷瓶里，则装着整整九滴。 而这便已经很是骇人了，一滴千年以上的龙血在修行世界里，都是殊为难能可贵的哩！遑论这还是三千年的龙血！更足足有九滴之多！ “叫‘三千年龙血’，可不是说它存放有三千年了……”黄灵运看年轻男子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由出声提醒道，“乃是说它从一头三千岁真龙的身上取出来的”。 “九州修士通常称呼为‘龙族’的生灵，实然要分‘真龙’和‘化龙’两大类，这一点你小子应清楚的吧？” 女子山主复询问道。 叶子灰默默点头，瞳孔里“布灵布灵”的亮晶晶一片。 关于包括四海之地在内的天下龙族之“真龙”“化龙”的差异，他自是通晓其中分别的，焉能不知道真龙的厉害，和这份真龙之血的极为珍贵？ 那“化龙”二字说的好听，事实上也就是“伪龙”“假龙”罢了，七少爷曾听闻作为当今佛门祖庭之地的西方凉州里面，有一座号称是天下佛门胜地亦作“圣地”的「灵山」，山上头有座「化龙池」，甭管扔个什么活物进去，哪怕是条蚯蚓或是只蚊蝇，从化龙池里出来都能变成一头飞龙。 “吾曾见诸古书记载，有神异之兽名曰‘大鹏金翅鸟’，亦即‘迦楼罗鸟’，传说其能日啖一头龙王及五百条幼龙，所食之龙理应也就是那‘伪龙’族类罢了，倘为‘真龙’一类，未免夸大其词，当不足取信尔。”1 “否则恐怕那金翅大鹏早就该灭种绝族哩！于今岂有存焉？却也不是吃光龙族而遭饿死的，而是全族被真龙之种们活活殴死的罢！” 此时七少爷不由想起了些从前的书中见闻。 “收人家礼物还能走神，你想什么呢？” 黄灵运无奈苦笑道。 “切别小瞧了给你小子的这几坛酒和那些龙血，弟弟还须得识货，否则姐姐便要伤心了呐……” “人族九州地界内，九里香』便只有我这座山上才能产出的，你可知晓得？” 女子伸出右手食指缠绕了一缕青丝拨弄着，对少年郎说道。 叶子灰带着喜意用力点头。 “哦？弟弟你真知？” 黄灵运挑了挑眉。 男子更加用力地点着脑袋。 女山主见蓝衣深以为然之貌，更不似作伪的情状，心里的苦闷气才消了去。 而在当下，七少爷心里好不感激了一番风家紫衣郎君，早前多亏那家伙增长了自己见闻，才使他现在回应“黄姐姐”的奖励时，在情感上才如此真诚恳切！ “好罢，但弟弟可知这种酒为何如此稀罕？” 龙门山主继续考校少年道。 “嘿嘿。” 叶子灰腆着脸嘿笑两声，便不作答。 “哼”，龙门山主白了他一眼。 “原在姐姐这座山上有棵岁月极其悠久的‘龙血树’，便是以真龙血液浇灌，其方能存活成长，而那树上结成的果实便是酿造九里香』时最重要的几味主材之一，其学名‘龙血树果’，又名‘九香果’，或作‘酒香果’，都可。” “这天底下的‘龙血树’也非仅此一棵，搁西方凉州那边便为数不少的，可是呢，独此山之上的此一树享个专名，而不类似其它地方，要么以树龄称呼，叫百年、千年、万年龙血树什么的，要么干脆就叫了‘龙血树’。” “但姐姐这棵树不一样啊，它自己有名字的，唤作——荒州龙血树』！此树前头冠以荒州之名，自然便得是一州重宝才能有这般待遇，你可知……算了，你不知。” 黄灵运说着，便替少年回答了，省去了七少爷尴尬傻笑的时间。 “其非凡之处便在于此树龙血浇灌周期为——三十年一次，一次千斤！” “吓！”叶子灰倒退两步，赫然出声，“本山竟如此大的手笔么！” 他虽专业知识不及，可人情世故方面颇懂，颇懂。 便见红衣山主再一次满意的点点头，心情大好。 可敬的叶七郎总是能做到让不同的女人都达到不同程度的满意。 黄灵运继续道：“于旁处，普通龙血树，大都百年浇灌一次，所施龙血不到百斤，即便是上乘的万年龙血树，方也六十年才灌溉一次，注入龙血五百斤左右，可与本山这棵荒州龙血树』比起来，培育远为不如矣！” “正是此理！正是此理！”七少爷在旁边不住赞同的点着头。 躲在昏暗竹林另一处的孙执事顿时觉得他更为可敬了。 “便是如此，这荒州龙血树』的成熟果实作为其中一味主材酿成的美酒，岂同凡响哉？好弟弟……此回你可清楚这几样东西的真切可贵了么？” 黄灵运笑弯眼眉，柔声问道。 叶子灰立马板正站好，抱拳谢道：“愚弟谢黄姐姐赏！” “别急谢，还没完，仍有呢……” 山主大人的声线抖出一丝俏皮的味道，冲少年郎摇摇纤细指头。 “还有这最后的第三样嘛，则是荒州龙血树』的两枚树叶，不是姐姐大人小家子气，此树之上结成的果实给你也没大用处，更何况姐姐也得留着那些东西酿酒呢，自己还不够用诶。” “但这龙血树的树叶则不一样，你应是用得着的。” 黄灵运顿了顿言语。 “弟愿闻其详”，叶子灰识趣接过话道。 “吾弟且请看！” 女子山主挥挥衣袖，散去竹林内那最后一样东西包覆着的光团，现出其中所含之物的真容。 叶子灰低头就拜，对黄灵运长施一礼，神情诚恳而有些许动容之色。 缘何？ 却是那荒州龙血树的两枚树叶有三尺长短，皆是长条剑形。 而叶子灰打眼一见那物什造型，在心中便知道黄姐姐是何意，对方居然为他考虑如此之周到，不由得少年郎君不为之动容。 ———— —————— ———— 1大鹏金翅鸟以业报之故，得以诸龙为食，于阎浮提一日之间可食一龙王及五百头幼龙。（参见：《观佛三昧海经》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