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七的喊叫声划破夜空,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 帐幔里,淳于焰一声低笑。 “来得好!” 他的笑声由低转高,渐而狂戾。 “取我碎玉剑来!今日本世子便取几颗人头做酒盏。” “淳于世子。”冯蕴慢慢捡起地上散乱的宽衣,淡淡开口:“安渡郡有多少驻兵,世子很清楚,何必以卵击石?当下时,我劝世子还是暂避风头为妙。” 淳于焰低笑出声,“卿卿怕我打不过他们?” “世子或许打得过敖七,打得过叶闯,打得过这里的所有北雍军侍从,但世子打得过裴獗和安渡驻军吗?千里疆域他都能收入囊中,未必拿不下区区一个花月涧?” 冯蕴姿容秀美,穿衣的动作也矜贵好看,哪怕嘴里说着刻薄的话,看上去也无甚不雅。 但听她小嘴说着裴獗功绩,淳于焰无端上火。 “你果然不是莲姬。” “我不是。”冯蕴答得干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但我更关心世子的前程。儿女私情和家国安定,孰轻孰重,世子心如明镜。一旦大晋和云川翻脸,云川王怪罪下来,世子那两个庶弟,只怕就要……买两挂炮仗听响了。” 她的关心一听就虚情假意,明为善意劝说,实为杀人诛心。 可淳于焰内心深处那一股飘忽不定的躁动竟因她一针见血的歹毒,得到了久违的安抚。 “甚好。”帐幔轻扬,俊拔修长的云川世子从帘后走了出来,脸上戴着一个冰铁制成的山鹰面具,只露出一双绝美星眸,还有两片嫣红软糯的唇…… 他走到冯蕴面前,低头审视她片刻,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肆意而开怀。 “为了卿卿,我愿避一避风头。” 冯蕴好像并不意外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凡男子,哪一个不是前程为先? 冯蕴若有似无眨个眼,声音颇冷,带笑,“世子明智。” 淳于焰冷笑,“二十万石让裴妄之拿人来换,二十石我倒可以接济卿卿。五日后,灵山寺来取。” 一声轻笑如春风拂面,不过转瞬,淳于焰就露出了恶魔的本性,一把扯过冯蕴腰上的束带,三两下便将她牢牢捆缚在柱子上,然后轻快地从窗口一跃而出。 月光从飞檐上洒下,他轻袍撒开,飘在风中…… “二十万石,世子一定会双手奉上的。” 冯蕴微微一笑,木门在这时被人重重撞开。 砰!门外的少年郎手提环首刀,一头一脸的热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上下打量着冯蕴,黑瞳里闪着狼一样的冷光。 眼前的女郎一身宽衣被捆得紧贴在身上,勒出一副诱人的玲珑娇躯…… 敖七红了眼,几乎屏着呼吸才得以顺利解开捆绑,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他对女郎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冯蕴低头看一眼自己,漫不经心地整理好方才脱下来的外衫。她知道淳于焰在故意使坏,却不准备解释什么,拎一拎褶皱的袖口,转头笑问: “敖侍卫为何深夜来此?” 敖七咬牙:“此话该我问女郎。深夜出府,所为何事?” 身为看守的人,这质问本也应当,可敖七怒火太甚,语气就显得古怪,尤其那双好看却仿佛要喷火的眼睛,如同捉奸在床的妒夫。 “来花月涧还能做什么?”冯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敖侍卫难道不知,花月涧是什么地方?不会从没有去花楼玩过吧?” 敖七呼吸一急,看着她明艳动人的脸,清亮秀丽的眸,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头。 这样美貌端庄的女郎,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蕴离得近,察觉出敖七的火气,当即闭嘴一笑。 敖七家世极好,是蜜罐里泡大的少年郎,怎会懂得一個女子在历经毁灭后会做出怎样决绝疯狂的事情,又会怎样的无所畏惧? “女郎……”敖七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想求证什么,“有人欺负你,是不是?” 冯蕴抱歉地看着他,摇头。 “没有。我自己来的。” 又笑问:“将军可有交代,不许我出府?” 敖七见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很是碍眼。 他瞪着大眼珠子,粗声粗气地嗤声:“女郎到伎馆狎玩……对得起大将军吗?你让我如何向大将军交代?” 冯蕴皱眉走近他,鼻子轻轻一嗅。 “敖侍卫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敖七仿佛被火炙似的,脖子往后一仰,心跳加快,脑子却变慢了。 明明是她的不对,他自己却莫名心虚,不敢对视,不敢质问,只剩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肆意涌动,按捺不住。 “我吃多少酒与女郎无关。女郎还是想想要如何向大将军交代吧。今夜之事,我会如实禀报。” “唔……”冯蕴眉头轻锁,眼里好像带着笑,语气却很严肃,“我本就没打算瞒着将军。敖侍卫放心,等将军知晓此事,不仅不会怪罪,还会大大地褒赞我呢。” 说完她瞥敖七一眼,错开身往外走。 一股幽香绕过鼻端,敖七失神片刻,对着那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你简直是自甘……自甘下贱……你站住,我还没说完!” 冯蕴没有回头,长袖一扬,举臂做了个挥手的小动作,优雅地走下了木梯。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愉悦,很愉悦。 她越是愉悦,敖七就越是气不过。 他很想跟上去吐一吐胸中浊气,又觉得自己生气很没有必要。 冯十二娘是舅舅的姬妾,不是他的。 看守不力最多挨二十军棍,又打不死人。 可他偏生心里就像有股火在燃烧。 雅榭里帷幔飘飞,冷寂无人,敖七立在原地,失望、无措,以及失落,搅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疼痛了。 最后,无能为力地在脸上狠狠抽一巴掌。 “叫你喝酒误事!” 花月涧的主家不见踪影,敖七没逮着人,将满身是伤的阿楼从柴房里拎出来,又一并揪出两个管事和几个仆从和小倌。 人家是正当营生,问不出个所以然。北雍军的名声本就不好,敖七也可以不在乎舅舅的名誉,将人狠揍一顿出口恶气。 但他提不起劲,觉得很无趣。 他满脑子都是闯入雅榭时看到冯蕴衣裳不整捆在柱子上的样子,还有,当冯蕴谈及此事平淡得不值一提的口吻,如在他心里压了一块巨石,酸涩难受…… — 阿楼是被两个兵丁抬回屋里的。 仆房阴冷,他浑身是伤,痛得龇牙咧嘴。 当上管事后最好的一身衣裳就这样毁了,他看到那些破破烂烂的布料,比看着血淋淋的伤口还要难受。 他没脸去见女郎了,把脸埋在草席上的褥子里,觉得丢人。 “女郎来了。”常大才的声音带着惊喜。 阿楼伤得比常大才更重,想爬起来行礼都做不到,一时脸红耳赤,狼狈得很。 “躺着。”冯蕴没什么表情,看一眼阿楼委屈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回头便招呼小满将吃食端到小屋里来。 小满笑嘻嘻应喏,放下饭菜,又将带来的伤药一并奉上。 冯蕴打开瓷瓶,认真叮嘱阿楼和常大才两个,如何互相上药。 阿楼羞愧,“我没有办好差事,不该吃饭。” 冯蕴看他那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哼笑,“不吃饭怎么把身子养起来,怎么为我做事?” 听女郎温柔说笑,阿楼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下人房,不该是贵女踏足的地方,但女郎来看他了,还为他带来了吃的和疗伤用的。 他觉得自己无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蕴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次差事你们办得很好,挨了打,但换得了二十石粮。觉得值么?” 常大才傻乎乎地笑,摸着伤口大喊值得。 阿楼仍是蔫蔫的,耷拉着头。 十八九岁的年纪,心性最是脆弱,冯蕴耐心地道:“你不是以前那个太守府里打杂跑腿的小厮了,是我冯蕴的楼管事,要多见些世面,多练练胆子,自己强大起来。为这点小事就哭鼻子,回头我就发卖了你。” 阿楼抬高眼,觉得自家女郎身上好像在发光。 “我才没有哭鼻子呢……” 冯蕴失笑,点点头,准备走。 “行,你们歇两日,我还有要事让伱们去办。” 阿楼和常大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兴奋的光芒。 身上受着伤,但不觉得痛,心窝就像燃着一团火,有使不完的劲。 跟着女郎日子有盼头,受点伤,吃点苦,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