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佛似的八字胡幕僚,眼珠滴溜溜转动几下,嘿然笑道: 「无外乎是,先礼后兵四个字。」 他满腹的阴谋,鬼域的心思,当然懂得揣摩自家侯爷话中深意。 今日郭铉来这贺兰关、坐镇中军大帐,究竟为的是什么? 绝非论功行赏,检阅卫军! 须知道,辽东四侯八将扎根白山黑水,已有六十年之久! 昭云侯年长兴故去不久,如今年侯府全靠一个上门入赘的申屠元苦苦支撑。 那些跋扈的旧部多半不怎么服气,俨然没把外姓放在眼里。 这两年闹得乌烟瘴气,眼看是要树倒猢狲散。 其余两位军侯皆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夹在辽东与朝廷之间,谁也不敢得罪,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而八大骁将,有四人属于贺兰关。 可以说,于今的白山黑水,实则就是端坐上首的定扬侯,他金口决断的一言堂! 倘若那位北镇抚司的年轻千户,当真想做个体察民情的青天大老爷。 那么关乎辽东这烂摊子底下的腌臜事,以及见不得光的脏臭活计,该怎么办? 许多胆大包天的阴私勾当,一旦被人掀开。 哪怕定扬侯府中供有丹书铁券,必然也难逃一个族灭下场! 梁种心思急转,意识到此时此刻,侯爷这番发问乃有意为之。 既是抛砖引玉,亦是试探口风! 这位定扬侯想看看这座贺兰关内的边军诸将,谁是效忠于郭家军旗,谁是靠向朝廷的外人! 「梁种确实见机得快,有眼力劲。」 郭铉眯起眼睛,与坐在底下的梁种眸光一触,好似产生默契。 倘若圣上在位,他万万不敢动此心思。 但山高皇帝远,辽东与天京,又何止万里之遥,再多泥腿子的血泪,草芥贱命的辛酸,也难以飞进东宫。 更何况,自个儿替朝廷镇守边关六十年,将大半辈子都留在这片苦寒之地。 从来不曾跟其他兄弟一样,享受过江南水乡的半点柔情。 所为的不就是这份独掌大权,操持生死的爽快么? 几辈子都用不尽的泼天富贵,不单单可以磨去一位铁血军侯的悍勇锐气,还能够消融掉朝臣对法度的敬畏之心。 毕竟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坐拥爵位的开国功臣被诛的惊天大案了。 「何为礼?何为兵?」 好似座山雕的郭铉眸光阴沉又犀利,不动声色扫过中军大帐,将诸将的脸色尽收眼底。 「送钱、送武功、送女人、送丹药神兵、送天材地宝……投其所好,这便是礼。 凡是人,都有性情,除非圣贤,孰能无私!」 抬头瞥见定扬侯的表情变化,梁种心头一凛,正声说道: 「倘若他拒而不受,摆明态度,就是不卖侯爷面子,也不想跟定扬侯府讲从龙的情分。 那么……辽东群山万壑,盘踞的十二路绿林响马。 他们向来目无王法! 截杀钦差,谋害命官这等狂悖之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此言一出,中军大帐死寂无声,关内诸将噤若寒蝉。 只有铜盆内的兽金火炭哗剥作响,将众人脸色烘得炙热。 「梁种!你好大的狗胆!朝廷派来的大人,东宫器重的新贵,你也敢动邪门心思!「 砰! 郭铉横眉竖目,手掌拍动大案,震得那只龟鹤延年铜炉跳了一跳,溅出大片火星。 「董敬璃!给本侯拿了这厮,拖到 帐外,鞭五十! 脱衣悬于旗杆之上,示众三日!」 「领命!」 雄健如虎的董敬塘站立起身,也不为梁种求情,面无表情将其拖拽出去。 以他真罡初成的武道修为,擒拿一个堪堪打通气脉的幕僚,实乃轻而易举。 「侯爷且消消气,其实梁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 咱们生是朝廷的人,死是朝廷的鬼,世代尽忠圣人! 可如今帝位空悬,太子监国二十年,东宫近些年来多重用那些无门无户的卑贱庶民,弄得淮西勋贵、将种子弟颇有怨言。 侯爷,你我是为圣人效命、是为景朝效命,但也不能随便受别人的委屈! 北镇抚司的千户,撑死了正五品,一个还未及冠的小患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就能骑在咱们头上?没这个道理!」 一个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腰阔十围的壮实武将开口说道。 他披着狻猊兽面铠甲,坐在那里像是铁铸的黑塔,气度很是不凡。 「原来是魏荣魏将军!」 郭铉冷硬面色稍稍和缓,好似余怒未消,轻咳两声,语气沉重道: 「梁种那厮言语狂悖,行为无状,该罚! 贺兰关内的诸将士,都是精忠报国的热血汉子! 从父辈那一代开始算,就扎根于白山黑水,始终守着这片苦寒土地! 天灾人祸!响马大寇!蛮夷余孽! 统统都捱过来了! 哪年不打仗?哪年不死人?别的府州过年,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咱们辽东却是满城缟素,哀乐起伏! 本侯跟随圣人南征北讨,受困在应天府时,身负十几创,照样杀出重围! 一片丹心,日月可鉴! 今日梁种竟敢当众说要截杀钦差,岂不是置本侯于不忠,陷诸位于不义! 若非看在他立下不少功劳,本侯刚才就该砍了他的脑袋!」 郭铉怒目而视,自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宛似金铁相撞,迸发铿锵之音。 「侯爷赤诚之心,辽东谁人不知!」 魏荣双手抱拳,重重一拜。 大帐内的其余人赶忙附和,溢美之词层出不穷,就是不知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待到铜盆里头的兽金炭火渐渐熄灭,原本落座吃酒的诸将士逐个告退。 只剩下案几上的残羹冷炙,还未收拾干净,以及默不作声的董敬塘。 「你去把梁种带进来了。」 郭铉面沉如水,扬手吩咐道。 独自饮酒的董敬璃大步走出军帐,将身体精赤冻得瑟瑟发抖的梁种放下旗杆。 拎小鸡仔似的,将人一把丢到侯爷面前。 「袍子披上!以你三道气脉的微末功力,可抗不动贺兰关的严寒。」 郭铉随手就把全无杂色的千金裘袍丢下大案,梁种满身细皮嫩肉一颤一颤,挤出笑脸接过,包裹住自个儿,靠在铜盆边上烘烤双手。 「多谢侯爷赏赐!」 郭铉失笑道: 「你这厮,连本侯的便宜都占!罢了,就当弥补后面打的五十记鞭子了!」 梁种面露苦相,像霜打的茄子,忙告饶道: 「侯爷,您真抽啊?」 郭铉眼皮查拉,不容置疑道: 「军令如山,军法似铁! 本侯放话出去,肯定就要做到! 到时候让敬塘动手,尽量轻些。」 梁种欲哭无泪,却也不敢多嘴,望向旁边雄健高大的董敬塘,后者咧嘴一笑,摩拳擦 掌,好似迫不及待。 「你所料不差,魏荣是朝廷的人,他刚才第一个跳出来表忠心,摆明心里有鬼。 敬璃,想个办法送他一程!」 「是,保证办得干净,不留后患!」 彷如一头凶虎的董敬塘重重点头,目露凶光,显然打算灭魏荣满门了。 「最好别亲自动手,叫你手底下养着的绿林响马去做。」 郭铉不忘提醒道。 「好,每年喂这么多肉给赤眉,也该放出去,试一试爪牙是否锋利!」 董敬塘明白自家侯爷的意思,辽东数府盘踞的绿林道,有几伙是真大寇,有几伙是假响马,他心里头门儿清。 「侯爷,那个北镇抚司的纪千户?」 梁种低头烤火,忽地问道。 「先探探底,照你说的办,先礼后兵,瞧瞧成色。 射杀大宗师?多半有些水分。 连圣人都做不到,他凭什么?」 郭铉冷笑一声,阴鸷的目光闪烁两下,轻声道: 「钦天监想帮个泥腿子扬名?那好,梁先生你与辽东武林的几个大掌门关系亲近,让他们把家底都掏出来。 随便寻个名头,去操持武林大会、盟主大选,尽量热闹些,地点挑在靖州。」 梁种富态的面相有些严肃,迟疑道: 「侯爷是想?」 郭铉呼出一口热气,昂藏矍铄的魁梧身形倏然站起,离开那张虎皮大椅。 「那泥腿子若是要名,本侯就捧他做辽东第一年轻高手, 甚至还可以让刀王庄的聂人英输上一场,坐实他登顶榜首的八面威风! 他若是要利,几个门派轮番上阵,银子、美人、神兵、丹药不惜本钱砸下去,总能填满胃口。 可若无欲无求,不识相、不求名、不求利! 哼哼,那你就把事做绝,别让他走出靖州! 死在白山黑水之外,就算太子真个动怒,怪罪下来,本侯也能受得住!」 郭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大步流星踏出军帐。 董敬璃紧随其后,唯有眉毛、头发站着白霜的梁种缩在火盆旁边。 「广邀高手,会猎靖州……是个手段。 嘿嘿嘿,这白山黑水恰似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 我倒是想,再添一把火!」 辽东多山也多水,军民在此繁衍生息数十年,悍勇之气尤重,动辄拔刀见血。 景朝马踏江湖之后,旁门左道几乎被绞杀干净,各大门派人人自危。 唯—能够让绿林道站住脚跟的地方,就是白山黑水。 一是辽东当初户籍在册的人口少,都要从其他府州强硬迁移耕种的贫户,养马的牧户等等。 对于稽查登记、颁发户帖比较宽松,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易于浑水摸鱼。 二是此地民风彪悍,几乎人人习武,稍作操练,就能上马作战,属于上等的兵源。 与大凉骑、先登卫、陷阵营并称为当世四大精锐虎狼! 所以前后二十年间,诸多三教九流、江湖武人争相涌入辽东,导致这里龙蛇混杂。 莽莽群山之中,结寨的响马,劫掠的大寇,拦路的盗匪层出不穷。 而且与其他府州不同,这帮穷凶极恶的歹人,是真的要钱不顾命。 哪怕是打着朝廷旗号的商队,他们照样敢把脑袋绑在裤腰带,狠狠地做上一笔! 除去这些无本的买卖,还有一份营生比较火热,来 钱极快。 那就是暗花悬赏! 扑棱棱! 一只灰白色的铁鹰振翅越过层云,倏地俯冲而下,飞向城墙高厚的土黄坞堡。 这个地方守卫森严,四隅建有望楼、角楼,许多劲装武士四处巡逻。 更深处,还能看到架在哨塔上的森寒床弩,以及火油木桶等物。 等闲的几千人马齐齐来攻,都未必拿得下! 专门的驯鹰师抬手一抓,取下系在脚上的竹筒纸条。 这是辽东盛产的「迅鹰」! 因为飞得极高,不易察觉,最远可以跋涉数千里,比起信鸽更好用,就被拿来驯养。 「从贺兰关来的暗花!」 驯鹰师将竹筒呈给坞堡内里的头目,再转交到主楼的管事手上。 打开纸条一看,背面写着几个墨色大字——五万两! 老叟模样的管事眼皮一跳,露出震骇之色。 「这是……三更堂迄今以来,最大的一笔买卖! 甚至有可能是整个辽东,历年接手过的最高暗花悬赏!」 他有些心惊,不敢擅作主张,脚步如飞来到密室。 「五万两?从贺兰关发出的暗花?!」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更堂主看到那张纸条,也不禁咂舌。 其一是惊叹于幕后那人的手笔之大,五万两雪花银,足以养得起数千锐士,买得到三百余副铠甲。 可以说,有这样一笔钱,轻松就能在辽东立起一支旗,做个山大王! 其二是惊讶于这份暗花来自贺兰关,朝廷边将勾结江湖上见不得光的刺客组织,传出去可要坏事。 「堂主,咱们……到底接,还是不接?」 宛若七八十岁老叟的管事低头问道。 「接!为什么不接! 大生意送上门,哪有推脱的道理? 吴老,咱们几辈子做的都是收钱买命、刀口舔血的营生。 贺兰关的贵人敢开暗花,你我断没有拒绝的说法!」 全身笼罩于黑袍的三更堂主阴恻恻笑道,扬手将纸条揉成粉末。 「召集五毒,将‘纪渊,列为三更堂阎王帖上第一名!」 古今流传一句俗话,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三更堂的阎王帖,便是这样。 名录其上,如同判官笔勾销生死簿,再难见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