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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从头来过(2 / 2)

可是小兰儿并不明白,顾茫没有爹娘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他的亲人,然后,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军队,失去了荣耀与声名——如今他除了一身污泥别无傍身之物。没人会为他痛,只有人为了他的痛而抚掌称快。

没有人会在乎他的。

而那个唯一可以陪伴他的人,也被命运与地位的枷锁捆缚着,早已身不由己。

——

“羲和君。”

军政署的明堂内,完成了公务的墨熄正准备离开王城往战魂山去。顾茫在陵园的这段时日里,墨熄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军务,然后就来到松柏坡上远远守着顾茫。

但是今日,他却被侍官叫住了。

“何事?”

“东境急报,君上请您速去金銮殿夜议。”

墨熄正欲扯松军袍领襟的手顿住了。

侍官冰雪聪明,立刻觉出异样:“羲和君可是另有要事?”

“东境什么状况?”

“云国倒向燎国修黑魔之道,暗蓄了大量阴兵,东境的三座小镇百姓俱被屠戮杀害……”

墨熄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刚刚松开一些的军政署衣袍重新理好,说道:“你回禀君上,我整理过往阴兵宗卷后,立刻去金銮殿议事。”

“那就恭候羲和君了。”

于是,金銮殿的那个人一夜无眠,秉烛夜谈。

而战魂山的那个人,一夜昏沉,无人去管。

第四日清晨。

顾茫从昏迷中醒来。

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天已经放晴了,他躺在积水里,渺远清澈的青天仿佛一抬手就能触碰到。顾茫动了动,觉得身上莫名多了几处伤口,但他没有在意。

“唔……”他揉了揉自己头上肿起来的一个包。

是昏过去时摔的吗?

还是头磕多了所以肿了……

他想不明白,于是不去再想。

还剩最后十几排石碑了,他慢慢爬起来,掬了点慕容玄墓碑前的积水,也没有嫌脏,慢慢地喝到肚子里,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继续往前磕去。

就像雨过天晴,云色舒朗,他觉得自己的罪孽似乎也终于能少去那么一寸一毫。他没有停,他在向自己梦里的厉鬼幽魂跪拜,在向过去与未来跪拜。

一级一玉阶。

一碑一亡人。

墨熄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来的。在军机署熬了一整夜,连续二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令他眼圈都是红的。别人熬夜忙完军务之后是赶紧回家休息,他却跟中了魇似的提着军机署准备的早点吃食,独自来到了战魂山。

已经第四日了,顾茫在这里拜了四天。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对于从前的顾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顾帅有最强大的灵核,足够支撑他像火炬一样旷日持久地燃烧光和热。

但是现在的顾茫还剩什么呢?只一具破损的残躯,一个破碎的魂灵。

可他还要撑着。

墨熄就这样默默地,远远地看着顾茫。

第九千一百六十一块碑……第九千一百六十二块碑……

顾茫在跪着,他就在替顾茫数着。

就快了。

就快跪完了。

到了晌午时分,顾茫终于重新爬到了墨熄父亲的英灵碑前。他像个泥潭里打过滚的小叫花子,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脸也脏了,额头也破了,膝盖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眼睛亮的出奇,任何一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都不应当怀疑他的真心,击碎他的希望。

顾茫仔仔细细地磕了三个头。

结束了。

他重重松了口气,踉跄着想要站直身子,可因为跪得实在太久,他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去——

可预料中的痛,却并没有来。

忽然有一阵风掠来,有人扶住他,将他满身污泥的身躯带进怀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却是顾茫熟稔的栀子蜜香。那个人的手虽然竭力克制,却在微微颤抖。

顾茫回过头,看到墨熄的脸。

墨熄一直在暗处忍耐着,煎熬着,陪顾茫等着这一场谢罪的终结。而这一切结束后的搀扶,他等着,已经等很久很久了。

顾茫看了看墨熄,又看了看墨熄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慢慢地,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算是轻松的笑,可是眉眼倏地弯起,眼泪却烫热地滚落了。

顾茫心知丢人,胡乱抹了一把,他想说话,可重复了几万遍“叛臣顾茫,万事难赎其罪”之后,他喉结滚动,一时竟也不会再说别的了,只又哭又笑地看着他。

他太笨了,破损的脑子转不过来,可他急着想表达自己,手忙脚乱间顾茫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明白……我的心了吗?我没有骗你。”

顾茫一字一句,笨拙地厉害,他努力想咧嘴露出个笑,可泪水又禁不住地先滚了下来。

“我没有,说谎。”

“……”

“是真的……这一次……都是真的……”

墨熄的魂灵都快被私心与国仇撕成两半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只沉默着将顾茫扶到山巅的休憩石凳边。

顾茫望着山阶林立的玉碑,他喃喃道:“真好,我都跪完了……”

山巅的清风轻轻吹着。

“可以重新开始了……”

此刻顾茫每说一句话都像在拿刀子割墨熄的心,他低下头,他把一只楠竹饭壶在石凳上放落,这只壶是他从军政署的膳堂里直接拿来的,施加过灵力,菜肴的滋味与温热都能在壶里得到很好的保存。他把里面的食物端出来。

他不去看顾茫,低声道:“先吃饭吧。”

草菇瘦肉生滚粥,米糕,酱汁浓郁入口即化的东坡炖肉,配着甜面酱的黄瓜细段,还有几个宣软的馒头。

墨熄把筷子递给他。

顾茫并没有接,他有些窘迫地伸出灰乎乎的手,努力在衣服上蹭了蹭,发现怎么也蹭不干净,于是呆坐远处出神。

墨熄叹了口气,拿出自己洁净的帕绢,用引水符倒了点水在上面,然后对顾茫说:“手拿来。”

“脏的……”

墨熄没再说第二遍,只将顾茫的手拉过来,指尖相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顾茫的手在自己掌心里颤了一下。

墨熄低着眼帘,用沾了水的帕子慢慢地、仔细地将顾茫的手擦拭。

最后那双手干净了,他原本洁白无垢的手绢却污脏了。

墨熄道:“吃吧。”

顾茫看着馒头和肉,他是真的饿得厉害了,喉咙吞咽着:“吃肉和馒头,可以不用筷子吗?”他举起刚刚擦完的手给墨熄看,“你看,干净的。”

“……”墨熄扫了一眼,那些细碎的伤疤在洁净的手掌上反而愈发刺目,他将目光转开去,说道,“就今天一次。”

顾茫立刻点了点头,饿惨了地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墨熄明明自己也枯熬了一夜水米未进,却还是看着他,竭力以一种并不太在意的语气道:“没人和你抢。”

回应他的是顾茫的停不下来的凄惨吃相,和塞满了馒头的嘴里发出的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

墨熄的语气于是又软了些,轻轻地:“……你慢点吃。”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喉音,堵在馒头和烧肉里。算起来他们已经太久没有那么平和地独处过了,墨熄竟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像过去一样摸摸他的头,但最后只是抬了一下手,没有碰上,便就垂落了。

可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被顾茫觉察到,顾茫误会了他的意思,愣了一下,塞着一嘴的馒头,却还用颤巍巍的手把剩下的一半掰开。

蒸汽窜上来。

顾茫把小的自己留着,大的递给他,腮帮鼓鼓,蓝眼睛水洗过般清透地睁着。

“你也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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